转是二月,时气渐春。
新岁年节算是过去了,可郑家真正的大事才告开张。月初,汉源侯为幼弟做主,遣媒人向周府下了纳采之礼,周仁钧应婚,一并纳吉行聘之事都已顺理成章。目下,便是男家请期,商议吉日。
云安依约参与了几回,不过从旁依附,不拿主意。这日才议罢,云安与黄氏一起离开正院,中道分手,各还住所,其间也不曾闲谈什么。倒不是云安无意,反是黄氏比从前静默了些。
“三公子既得了官,又要成亲,接连的好事,为什么云夫人还不如从前开朗了?”素戴也曾跟随云安去了几次黄氏住所,知她待人谦和,脸上总挂着笑。
云安摇头,胡乱忖度道:“我才与二郎成婚时,云夫人从长安回来,送来了许多贵重的贺礼。可我们后来去她的住处看,她却过得很拮据,会不会是担心自己不够体面,也让三郎失了颜面?”
素戴细想,觉得有理,道:“这对外么,总要尽己所能,想必云夫人的那些贺礼是她积攒许久才有的。如今,夫人不如也回送些礼品,帮云夫人撑撑门面?”
这个念头倒与云安不谋而合,她笑道:“我为嫂,原该为三郎做些什么,与其在崔夫人那里不落好,不如把真心用在真心人身上!我们悄悄做,不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周燕阁,不然她肯定以为我是幸灾乐祸,故意嘲讽她呢!”
“那是自然!就当着云夫人和顾娘,不叫旁人看见!”
主仆就此商议定了,当即就往存放妆资的库房而去。既是替人摆场面,铺设装饰之物最为重要,因而,两人只往这上头去挑。
不过两刻,廊下便堆起了几座小山。有红锦夹贴的水葱席四领,莲花香木的独坐小枰六张,青玉夹膝几四条,青瓷栅足案两方,素面银香案两台,六牒雀羽篆书屏风两面,乃至兰纱银绣帐,白檀八角箱,鎏金团花盒,嵌宝盝顶函,一应大小物什,皆为成双之数。
“夫人,这些应该够了吧?什么时候送去?”素戴站在物件旁,一手扶腰,一手抹汗,脸色忙得泛红。
云安也没闲着,喘着气道:“就现在吧,正好是午后静休之时,少有人走动,我们从后园外廊穿过去,也避着些人。”
“夫人真是个急性子,好……咦?那不是?”
素戴正笑着感叹,却忽然瞧见崔氏身边的春娘沿廊跑来,而不仅脚步匆忙,那张脸上也慌张得很。
“出了何事?!”不待阿春站定,云安也被这不寻常的样子弄的几分紧张,想非大事,也不用她来告诉。
“二,二夫人!申王……申王妃遣了车驾仆从来接,要请二夫人去王府呢!”
春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又忙指着外头,以表急切。云安虽未料到,却不算吃惊。上回更衣见过申王妃的事,她只与素戴和二郎说了,崔氏也不知的。
“素戴,那事情就交给你,等二郎从太学回来,也告诉他莫急。”
王妃之命自当遵从,云安只好快快安排了素戴,然后随阿春去了。及至前厅,长房夫妻都在,而王府前来接应的,正是侍女青绵。
“云安啊,探春宴得王妃接见之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快,好好跟着去吧,别害怕。”崔氏万般谨慎,面上还存了惊色,一面牵过云安交到了青绵手中。
“是啊云安,别怕,恭敬侍奉便是。”郑楚观的叮嘱比崔氏多了一重真心,拿云安当修吾一般的孩子看待,怕她惊慌出错。
然而,云安并无丝毫恐惧,反觉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她,她陡然倒成了个什么宝物似的,着实好笑。也许,她无意间狐假虎威了一场,这崔氏今后只怕会多忌惮她几分呢。
“云安明白,请兄嫂放心,若二郎回来,也告诉他一声。”掩住心头窃喜,云安向长房辞了一礼,与青绵一道出府登车而去。
……
素戴是一点都不担心她的主人,这处清算好了东西,便依云安之言,领着几个小婢送到了黄氏院中。
黄氏不曾午憩,忽见素戴此举,一时疑惑,但素戴嘴巧,将前因后情解释了一通,既尽了云安之心,也尽了谦和之意。黄氏无可推辞,笑着收下了。
不过这笑意,在素戴转去的瞬间,一冷到底。
“夫人,奴婢看这些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二夫人是下了心思的。若一样都不用,她来时看见,也不大好。”顾娘明白黄氏的心意,也为她筹谋。
黄氏冷笑了一声,随手从礼物中拿了只小盒,边把玩边道:“我竟没瞧出她也有这样的心思!只看她远嫁而来,和我的澜儿当年一样,便还曾真心待她。也是我的错,我忘了,她是二郎的人,高门之女,侯府嫡妻,哪里需要我来可怜?但,她也不配来可怜我!”
“话虽如此,夫人又想如何做呢?”顾娘叹道。
黄氏瞥了眼顾娘,将小盒轻轻放到了她手中:“她夫君施舍官职给我的儿子,她又施舍这些金银给我,如此大方,我自该好好报恩了。你去把这些东西都摆上,再送一些给三郎布置新房,告诉他,这是二嫂送的贺礼,一定都放在最显眼之处。”
“夫人是想叫周燕阁看见么?”顾娘不难猜到这一层。
黄氏坦然点头,两眼闪着巧滑的光:“她的心在二郎身上,就算成了三夫人,也必不甘愿。她要知道裴云安特特送了贺礼到三郎房里,难道还会以为是好意吗?”
“是,如此夫人不必沾手,自有她两个斗去。”
黄氏满意地笑了,极是舒心:“方才素戴那丫头也说,叫我随意收下,不必声张是她们送的,这不正好吗?我们自不声张给外人,只告诉三郎,也在情理之中。”
“那奴婢现在就去办,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顾娘行事利落,黄氏却不急安排,悠悠坐回堂上,扶了扶额头:“连日忙着三郎的婚事,我有些头疼。你先去一趟北市,把孟世医请来,我要讨他几剂良药,调养调养。”
……
青绵将云安带入王府后,仍是送到了上回的暖阁。申王妃早在等候,穿得家常样子,略微施了素妆,除了青绵也不用别的侍女,就像寻常人家的女子,没有一点仪仗排场。
申王妃随和,云安也自然得多,问便答,偶也说起两句。一二时辰下来,倒不过就聊了些闲事家常。及至渐转薄暮,申王妃亲送云安出阁,又约了下次,才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青绵,你可知王妃为何如此厚待?我听说,郑家与王府原无来往,而我的母家远在襄阳,父亲亦不曾在两京为官,大约也不可能认识王妃。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回程的车驾里,云安还是不免想着申王妃的态度,总觉是凭白受人恩惠,心中不安。可青绵笑了笑,只说了一番大道理:
“王妃出身京都高门,却自小单生,闺中无伴,况且生性高洁自矜,并不随意结交。夫人就安心吧,知音世所稀,这世上彼此有缘之人可是难得呢!”
云安干笑了两下,也没办法多打听了。王府离修文坊尚远,她闲着无事,索性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可是,不过才合上眼,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帘外就传来一声声高呼。若是寻常坊间的叫卖呼呵声也就罢了,却偏偏叫的是:
“王主事!王主事留步!”
这个称呼于云安不是太熟悉了吗?虽说也不一定就是她认识的“王主事”,但好奇心还是驱使她将头伸出了帘外。一看,不远处的商肆前站了个着绿色官袍的人,瞧不见脸,但官袍服色,身形背影皆与王行极为相似。
“夫人在看什么呢?”青绵相扶问道。
“好像,好像看见个熟人。”云安回过头,心里掂掇,想着二郎灯市误会了王行,离开时又不及打招呼,便觉得应该去致歉。
青绵会意,叫停了车驾,道:“那夫人可要见那人?青绵在此等候便是。”
云安原无十分肯定,既见青绵善解人意,便接了这好意:“我说几句话就来,很快的!”
青绵岂有不照拂的,扶了云安下车便带着车驾护从歇到了街侧。云安便走边看,那绿袍官人好像正与人道别,倒是越发像王行,及至望见熟悉的侧脸,终究确认。
“王主事?”待王行与人别过,云安从后唤了一声。
“云娘子因何在此?”王行转身,十分惊讶,转而却显愧色,“上回灯市,是王某多有失礼,你回家后无事吧?”
云安正为解释这误会而来,一并告诉了,又道:“其实都是我的疏忽,二郎是气我,你也白受了指责。只是事情早都过去了,王主事莫要往心里去。”
王行颔首:“那便好,若是因为王某令娘子家事失和,那下官真是罪莫大焉。”
误会化解,云安便要告辞,王行却又提起了悲田院,道:“还是娘子捐资所剩,王某做主又添了几匹马,然后给院中的孩子们添了新衣。蕙蕙那丫头因见你许久不去,倒问我,我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云安细想来,真是又有连月没去过悲田院了,而正要与王行商议,一阵嘶鸣声却在耳后乍然响起——郑梦观驰马而至,勒住缰绳,就停在二人面前。
有了前车之鉴,云安的心顿时一沉,但二郎却很平静,下了马只将她抱持在怀,并不针对王行:“我一回家就听说你被申王妃传见,我有些担心便赶来接你,你还好吗?”
云安一听二郎是这态度,松了口气,将因何停留解释了一遍,道:“既然你来接我,那我去请王府的车驾回去。”
“好,我等你。”二郎点头一笑,即松开了怀抱,但见云安走远,却换了副严肃的面孔看向王行:“王主事,我倒是不明白了,为何你总是这么巧合地出现呢?”
王行亦心平气和:“我没记错的话,尊驾的名讳叫郑梦观,上回听你家夫人唤了一声。”
二郎蔑笑:“顾左右而言他?莫非王主事的心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怕被郑某知晓。”
王行仰了仰面,朗声笑道:“我区区一个悲田院主事,能有多大的心思?又岂敢得罪汉源侯的二弟呢?”
云安看不清王行的面目,可二郎上回便有所警觉,今见他话里藏锋,还指明了郑家,便更肯定此人背后有鬼了。再想盘问什么,云安倒很快回来了,二郎暂且收敛,将云安扶上了马。
王行挑眉看着二郎,却表现得很得意,末了只向马背上的云安拱手一礼,洒然而去。
郑梦观盯着王行的背影暗自计较,直到云安召唤才应声上马。夫妻同乘,缓缓向家中行去。
“云儿,你同那位王主事说起过郑家吗?”
云安想了想道:“就是灯市那夜当着他叫了你的名字,刚才我告诉他是从王府出来,也无需提郑家啊。怎么?他问你了?”
二郎皱眉,从缰绳上分出一只手揽紧云安腰间:“他没有问我,是原本就知道。可见,此人若非有意接近,便是特意探查过。”
云安只拿王行当个萍水相逢的人看待,却见二郎话意神秘,心里疑惑:“算上今天,我也只见过他四面,他有何所图?”
二郎轻笑摇头,觉得云安天真:“云儿,你真的认为,王行每次出现都是巧合吗?”
云安扭过头瞥向二郎,满脸的不可思议。
二郎只又一笑:“乖,下次再有巧合,也别再见他了。”
“万一,一不小心,还是见了呢?”云安一时顽皮起来。
二郎抿唇,脸庞蹭向云安耳畔:“那,你且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