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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很远很远。”
  盈袖翻滚了圈,枕在柔光鼓囔囔的肚子上,笑道:“我在那边有好多好多朋友,出嫁了的小凤,待字闺中的康儿,隔壁住的王大娘待我可好了,常常做糕点给我吃,对啦,郑嫂子也很心疼我,给我教刺绣。我全都想好了,北边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等回去丹阳县后,我就求郑嫂子给咱俩找些活计,先把自己养活了,过后我想嫁给那个来我家求了三四次亲的读书人,他挺痴心的,孝顺又老实,家里也殷实,不晓得他如今成亲了没。”
  “去。”柔光愣声道。
  “什么?”盈袖轻声问。
  “等贫尼还俗了,就和你去南边。”柔光点点头,恳切道。
  “那你什么时候还俗?”盈袖追问。
  “把年夜饭吃了。”
  柔光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切,把锦被蒙到头上,沉沉睡去。
  “就知道吃。”
  盈袖笑着啐了口。
  她长出了口气,自打被左良傅从桃溪乡掳劫走,每一刻都活在提心吊胆中,现在总算能松快片刻。
  外头的风似乎小了些许,天也蒙蒙亮了。
  盈袖闭眼假寐了良久,都没有睡着。
  她索性起来,帮柔光多添了条被子,下床穿鞋,蹑手蹑脚地出去。
  谁料刚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团黑物吓了一跳。
  此时小院一片白茫茫,隐隐能看出被人踩出的脚印。
  在上房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男人,他身侧放着把绣春刀,腿大剌剌地伸到最底下一层,许是听见了响动,回头,粲然一笑:
  “丫头,起得好早啊。”
  “大人。”
  盈袖欠身,给左良傅福了一礼。
  细细瞧去,他头上和肩膀都落了雪,想来在外头坐了许久。
  女孩暗骂了句:这狗官可真能扛冻,竟还这么神采奕奕,不是说昨晚上去窑子寻花姐儿去了么,不在温柔乡里贪欢,怎地这么早回来。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两人谁都没先说话。
  “那个……”
  盈袖指了下小厨房,小心翼翼地问:“今儿过年,我想给小师父做一顿好吃的。”
  左良傅扭头看了眼上房,沉思了片刻,笑着问:“不知本官有没有口福。”
  盈袖笑了笑,没言语。
  低着头,自顾自地去了厨房忙活。
  “那个,那个……”
  左良傅起身,想要追过去,生生驻足,踮起脚尖,笑道:
  “那我把院子扫一下罢。”
  男人双手叉腰,在原地站了好久,他有些不懂了,平日里他做事决绝果断,为何这回这么久,连个丫头片子都拿不下?方才听见她和柔光谈天,说是想要回南方,难道他就这么令人厌烦?
  左良傅叹了口气,闷头拿了个扫把,默默地扫雪。
  ……
  日头渐渐高了,总算放了晴,也算给憋闷在寒冷中的人带来点欢愉。
  厨房里雾气腾腾,倒也暖和。
  盈袖脚不沾地地忙活,南边过年的时候,总是她和大嫂一起张罗。母亲是长者,自然不用沾手,二嫂生了儿子,是梅家的大功臣,总有五花八门的借口推脱身上不舒坦,也不干活儿。
  盈袖叹了口气,过去在家时,她也曾偷偷在大哥跟前说过二嫂的坏话,撺掇着哥哥与那妇人闹脾气,现在人都没了,再想吵两句嘴,也是不能了。也不晓得侄儿在他外祖家过得怎么样,个儿长高了没。
  人啊,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想着想着,盈袖眼角就酸了。
  她用袖子蹭掉,接着剁馅儿。
  因南北习俗不同,年茶饭她就准备了两种,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还有荤八样素八样的菜。
  左良傅期间进来了好几趟,说是要帮她做,她不愿意与这人同处一室,太危险了,可小腹的伤还没好彻底,揉面不利索,于是便将这活儿指派给他。
  本以为他劲儿大,能把面揉得筋道些,谁知最后弄成了个面糊子,果然拿刀的都捏不了绣花针,她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把这狗官推开,自己上手。
  等包好饺子后,差不多都到日中了。
  红烧肉和油茶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备下的,倒也不用专门再做,慢慢的,酒菜就摆满了一桌子。
  ……
  盈袖伸了个懒腰,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端着调配好的酱汁往上房走。
  进去后,她一边在外间布碗筷,一边往里间扫去,这会儿柔光被左良傅按在了梳妆台前,被强逼着学写字。
  “大哥,饭好啦。”
  柔光咽了口唾沫,鼻翼耸动,抹掉嘴角的口水,不料却将毛笔上的墨全都弄脸上,她双手合十,眉头皱成个疙瘩,小眼睛里满是委屈。
  “大哥,贫尼真不会写字。”
  “不会学呀。”
  左良傅板着脸,拉过柔光的手,用竹条狠狠地打了几下,指头点着麻黄纸,气道:
  “一上午了,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哥哥不求你懂什么《论语》《诗经》,自己的名字总该会写吧。”
  柔光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师父说贫尼是榆木脑袋,不开窍的,会敲木鱼就行了。”
  “哦,敲木鱼专门烦我啊。”
  左良傅笑骂了句憨货,用笔头轻轻点了下柔光的头,故作凶狠:“写不会就不许吃肉。”
  “阿弥陀佛。”
  柔光摇摇头,为自己争辩:“饭是袖儿做的,大哥说了不算。”
  “了不得,了不得。”
  左良傅站起来,围着柔光转,上下打量尼姑,半开玩笑半惊奇:“从前你心里只有大哥,什么时候多出个梅姑娘?她还真有本事,迷得你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我问你,你们俩几时私奔呢?”
  听见这话,盈袖重重地咳了两声,将手中的碗碟往下,拧了个湿手巾,走去内间,帮柔光擦去脸上的墨,斜觑了眼旁边站着的男人,笑着嗔怪:
  “大过年的,您何苦为难一个实心眼的姑娘呢,会不会写名字有什么要紧,只要心里澄明良善,那便是天地间最逍遥的人。”
  说罢这话,盈袖也没理会痴愣住的左良傅,直接拉着柔光去了外间。
  果然,柔光瞧见这一桌子的好菜,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坐在凳子上,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端起一碗饺子就开始咥。
  “别急,里面包了铜钱,小心些。”
  盈袖笑了笑,给这憨货舀了碗开胃的酸辣肚丝汤,瞧见左良傅闷声不语地坐下了,她给这男人也盛了碗,道:
  “大人请,粗茶淡饭,您莫要嫌弃。”
  左良傅早都被这一桌子珍馐惊着了。
  暗骂:这他娘的还粗茶淡饭?老子方才扫雪的时候,肚里的馋虫不晓得叫了多少遍。
  心里虽然极想大快朵颐,可面上还得装得稳重些,左良傅拿起筷子,从盘中夹了个饺子,蘸了点陈醋,淡淡说了句:还凑合。
  说着说着,十几个饺子就下肚了,他斜眼瞅向娇美可人的盈袖,有些心虚,笑着问:
  “你真生气了?昨晚原是我太孟浪了,不该说那话臊你。我后来没去窑子,开玩笑的。”
  “大人喝点汤罢。”
  盈袖笑着错开这个话头,自顾自地吃白饭。
  “你怎么不吃肉?”左良傅夹了块鱼,递到女孩碗里,笑道:“我是个粗人,到厨房净给你添乱,你弄了一上午,肯定劳累坏了,吃点肉。”
  “多谢大人。”
  盈袖笑着点头,可却将鱼拨在一边,没有动。
  左良傅自然将女孩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忽然问:“梅姑娘,你觉得本官是好人么?”
  “大人觉得呢?”盈袖笑着反问。
  左良傅沉吟了片刻,笑道:“本官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呐,这可是大人自己说的。”
  盈袖不禁莞尔,这狗官今儿吃错药了?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是我说的。”
  左良傅笑了笑,两眼盯着满桌的珍馐出神,忽而看向狼吞虎咽的柔光,忽而又看向盈袖,叹了口气,似在自嘲,又似在说一件不关紧要的事:
  “本官很想有个家,可又怕有家,我这种人……呵,怕是不配。丫头,若咱们相识在南方,你觉得好不好?”
  盈袖装作没听懂,只是低头扒饭。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嘹亮的鹞子声。
  盈袖一听,便知道是夜郎西在打暗号,叫左良傅出去。
  她偷偷往前一看,果然,左良傅脸色忽然一变,眼中罕见的真诚与温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狡诈与冷漠。
  “本官有事,要出去一两日。”
  左良傅拿起绣春刀,对盈袖笑了笑,嘱咐柔光:“好生照顾好梅姑娘,大哥下次回来,给你买糖葫芦。”
  说罢这话,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少了一个人,可不知为何,竟有些空荡冷清。
  盈袖呆呆地坐了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她竟傻了,左良傅怎么会转性子,等下次回来,怕是就真的会强要了她。心里一阵酸楚,女孩起身,默默地往出走,她想静一静。
  放眼望去,小院的雪已经被那人扫干净了,遥远的寒山披了皑皑白雪,天蓝的通透,隐隐传来一两声撞钟之音,越发显得苍凉。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