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心不在焉的社团活动课下来,许熠嘉对周围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的视线有些无奈,他知道大家都有些好奇,但他却实在不知从何解释,只好假装没有发现。好不容易熬到社团活动结束,他背上包正要走,史丹利却在背后叫住了他,“等等,今天送我一程吧。”
说罢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径自走到前面,推开门等他。
许熠嘉看他满脸坚持的神情,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高中部后门的停车场,此时离放学的时间已经有一会了,高中部后门本就人流稀少,此时更是空无一人,十分安静。
许熠嘉进去把车驾出来,停在史丹利身前等他上来,等了好一会,史丹利却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许熠嘉有些奇怪,刚想示意他赶紧上来。
史丹利却突然开口道:“你一早就知道了吧?”说着,他不容逃避地注视许熠嘉的双眼,眼神中透着了然。
许熠嘉有些莫名,却听史丹利立刻紧接着道:“知道我和你还有卡洛琳都不一样,不是被小惠灵顿强行拉来社团,而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去别的地方,自始至终,我的目标就是小惠灵顿,就是先锋音乐社。”
许熠嘉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是没能想出什么好的措辞,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慌忙看去,史丹利的脸上已显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知道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抿了抿唇,低头默认。
“你怎么发现的?我自认自己掩饰得还算不错,呵,算了,这不重要。”史丹利摇摇头,勾起嘴角自嘲一笑,眼神飘远,“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功利吧,不过这没关系,最起码就现在而言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不必担心我的私心会对先锋音乐社有什么不利。”
一直都没能找到开口的机会,许熠嘉反而从一开始的略微慌乱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抬眼看着史丹利,“为什么你要说先锋音乐社?”
“什么?”史丹利有设想过自己可能会面临的许熠嘉任何一种反应,但却完全没料到自己最终得到的会是一个毫无关联问题。
“为什么你要说先锋音乐社?”许熠嘉又重复了一遍。
他跨下车子,直直走到史丹利的面前,眼神严肃地看着他,“说得就好像你不是其中的一员似的,这是‘我们的社团’,是‘我们’所有人从无到有一起建立起来的,也是属于你的社团!”
史丹利看着许熠嘉严肃的表情,少有的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愣了几秒钟后,他突然笑了。
“许熠嘉,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头一次笑得如此开怀,“其实你对我的情况早有猜测吧,你知道我的出身环境很糟糕,但你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关照,明知我有些时候会为了利益做出急功近利的事情,却也只是稳住阵脚,尽力配合。”
许熠嘉看着他带着复杂神色的笑脸,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做对社团不利的决定。”
“呵,”闻言,史丹利却讽刺地一笑,“知道吗?你简直比我还要相信我自己,你知道我是在怎样的环境长到这么大的吗,如果仅仅只考虑什么情义,迟早有一天你会失望的。”
许熠嘉沉默了一会,才道:“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些,选择相信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会自己承担后果。”
史丹利笑起来,只是这回不再是嘲讽或讥笑,而是发自真心的笑容,他望着许熠嘉,“不要紧,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他呼出口气,仰头看天,“我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没有思想,没有目标,也没有明天,是一个毫无存在价值的酒鬼和赌徒。而我的母亲,一个以夫为天的传统的福萨克女人,柔顺并且毫无主见,每天除了忍受丈夫的毒打,就是一刻不停地靠着给别人洗衣服勉强养活三个孩子,哪怕命运对她如此残酷,她也能全然接受,认为命该如此。”说到这里,他言辞中一贯的尖刻更加犀利。
“而我的姐姐,十七岁不到就被我父亲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上二十岁的老瘸子,就因为这老瘸子是个付得起三千块钱彩礼的老皮条客。我还有一个哥哥,从十二岁开始就在街上偷鸡摸狗,然后十五岁当上了赌场打手,回来狠狠揍了老不死一顿,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说到这里,史丹利低下头来看许熠嘉,“你可能没有见识过贫民窟的样子,贫穷,饥饿,犯罪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永远看不到希望,你只能日复一日的看着自己慢慢地变成你曾经最厌恶的样子,命运在这里不断轮回,永远无法摆脱。”
许熠嘉看着他,有些无措,他抿了抿唇,艰难地道:“可你现在已经摆脱了,是不是?”
史丹利讥讽地笑道:“是啊,我摆脱了,我从小就是个怪胎,出生在那样的地方居然不肯认命,我不甘心人生要永远在那样的泥潭里打滚,为了逃出那里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他仰头看天,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所以,当有一天我们就读的那所社区中学迎接了前所未见的大人物来参观,那大人物提出愿意给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提供赞助时,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一定要把他抓住。”
明明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史丹利的脸上也没有半分惊喜,“我拼了命地读书,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省下每天午饭的花费,去图书馆借书,饿到在学校晕倒……经过那样的艰难和挣扎,我终于如愿以偿,在中学毕业考时拿到了全郡最高分。”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可是,我还是失败了,不是败在还不够优秀,而是因为太天真,居然会以为像那样的大人物给的机会,真的会落到一个贫民窟小子的头上。”
许熠嘉一愣,他原以为史丹利就是这样离开家乡的,却没想到还有波折,“那,你最后是怎么来到华盛郡的呢?”他小心翼翼地追问。
史丹利深吸了口气,语气淡漠地接着道:“毕业考结束以后,校长儿子拿到了赞助金,去了上原郡最好的高中,而我,只能带着满心的绝望回到从小生活的街区。我回到家里,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就在我感觉快要被黑暗的现实逼得窒息的时候,终于有一件事唤醒了我。”
说到这里,史丹利的表情已是一片冰冷,言语也如同寒霜浸透一般,“就在我回家没几天,我那个可怜的姐姐终于死在了老瘸子的拳脚之下。我家那个老不死打上门去,当然,不是为了报仇,而是向老瘸子索要了一笔赔偿金,之后他便高兴地去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而我,则趁着这个最好的机会,撬开柜子偷了我姐姐的那笔买命钱,连夜跑出街区,找到中学时的老师,跪在他的面前,恳求他帮助我。”
许熠嘉觉得心中像堵住了一般,他轻轻地追问,“所以,是你的老师帮你逃出家里,到了华盛郡?”
“是啊,”史丹利常常呼了口气,表情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脸,夕阳的余晖给他的身形笼上一层淡淡的红光,“我中学时的数学老师一直很照顾我,他很同情我的遭遇,偷偷帮我找到我母亲,劝服她在我的升学同意书上按了手印,又把我送上来华盛郡的长途车,指点我来参加东明学园的入学考试,他还告诉我,在成年以前绝对不要再回去,也绝不能让我父母知道我在哪里。”
许熠嘉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明知道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可他还是觉得难以释怀,他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史丹利,心情会是多么绝望惶恐。
史丹利看他这样,忍不住笑了。
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不必难过,我很开心啊,终于能够从那里逃出来,”他站到许熠嘉的身边,和他一起肩并肩地靠在车上,“我对自己有把握,绝不会让自己人生再回到那样的境地,我的人生以后只会越来越光明,走得越来越高。所以,你可不能退后,一定要好好帮我啊。”
看着朋友的笑脸,许熠嘉也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只是没多大一会,他又叹气道:“既然是这样,我写那种歌的时候你就应该拦着才对啊,我不相信你看不明白,这会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
史丹利把手插进口袋里,望着斜阳下校园,“那又怎么样,富贵险中求。我们现在还是学生,东明和鸢尾花就是我们现在最大的护身符,即便是失败也不过就是耽误个几年,我们还年轻,等得起。可如果万一成功,想想吧,我们将获得超乎想象的关注和成功!”说到最后,他脸上表情充满狂热,注视许熠嘉的眼神也变得闪闪发亮。
许熠嘉看他又恢复了往常的雄心万丈,忍不住捏着额角低笑起来。
“好吧,随你,只是,”许熠嘉想了想道,“关于我和拜尔斯公司见面的事情,我想还是算了。”见史丹利似乎想说什么,他抬手阻拦道:“我不光是因为担心作品太过激进给大家惹来麻烦,更重要的是,创作人的这个身份我希望暂时不要公开。其实,经过这一次的创作,我开始产生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所以,我希望能够利用这个身份再做点什么。”
史丹利有点疑惑,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许熠嘉斟字酌句地接着道:“《天堂之路》这部作品,我在写的时候虽然心中很多顾虑,但是在创作它的过程中,我却觉得酣畅淋漓,毫无滞涩,从开始提笔,我就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写,该如何配乐,又该用什么方式描绘,就好像我潜意识就明白它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知道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这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也是我真正想要传达给大众的信息,我是真的很喜欢这种舒畅的感觉。”
史丹利看着他,大概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但他没有打断许熠嘉,只是继续听他讲述。
“所以,我想要继续保持这样的创作方式,我希望尽量不张扬创作者的身份,继续写那些我想写的东西,创作那些真正发自内心的作品。”说到这里,许熠嘉看向身边的史丹利,笑容既舒心又灿烂。
看他这样,史丹利还能说什么呢,他忍不住取笑道,“虽然我们社团里尽是些怪胎,但我看你才是我们当中最胆大包天的那个,看来以后我要收拾的烂摊子少不了了。”
许熠嘉知道他这是变相在表示支持了,笑着摊了摊手,故作叹息,“没办法,谁叫你误上贼船呢?”
话音一落,两人便相视大笑,年轻的笑声在渐渐亮起一盏盏明灯的校园里飘散向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