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二点半,我从集团大楼最顶层下来,司机给我打开车门,做进车里那一瞬间,疲惫汹涌而至。
夜里最深的时刻,这个城市依然灯光璀璨,车流不息。
不止是十二点,我凌晨两点时也看过来来往往的车辆,早上五点时也一样,它们永远不会停止,永远跑在宽阔但拥挤的路上。
车窗外昏黄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灯光明灭,忽暗忽亮,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反应。
等红灯期间,老司机转头看向他我,他好几次欲言又止,这次终于说了,“您太累了,该休息一下。”
“明天要谈的项目估值56亿。”
老司机转过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一个月万把块的司机也不懂那些,但我觉得钱再多,也要惜命,只见您陀螺一样赚钱,没见您花多少钱,也没见您怎么笑过,这样……”
他几次张口,在车子开始行驶时,后半句淹没在喇叭生声中,“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他明白他的意思,他都能觉察出这其中的无趣和深深的疲惫,我自己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活得行尸走肉,像一句冰冷的机器人,看似不止疲倦,被称为智能超人。
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得罪众神,众神给予他最荒谬最绝望的惩罚,罚他在荒凉陡峭的高山上运巨石,圆滚滚的石头比他还高还大,他一步步艰难地把石头推上山顶。
可是,石头一到山顶就会奔着山下滚落,他只能再次跑着,双手举着,用头顶着,烈日炎炎地把石头向山上运。
在寸草不生的荒山上,上上下下永无尽头。
看着车窗外的车流,我说:“是的,可是我无法停下。”
我也想停下,我停不下来。
一旦停下,可能会被头顶的巨石碾碎。
老司机说他不懂,这不是你想停下来就停下来的吗,您的钱也赚够了,几辈子都花不完,该抽身就抽身啊。
我笑笑,我真没那么多钱,我只是在给别人赚钱罢了,钱确实够我花几辈子,可其他人呢。
我身后还有很多很多人,有让我被迫行走运石的人,有让我甘愿主动没日没夜举着石头的人。
我甘愿地守护着心里那一座小院落。
老司机说:“后天是周末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开车送您去啊。”
我想了想,算算日子和家族里人目前的所在地,疲倦的心脏忽然开始跳动。
“可能有点远。”
老司机:“没事,天天在这大城市里跑,也倦了。”
“可能,要换一辆车。”
老司机:“我开车三十年了,什么样的车不会开?”
一身疲倦好像被山城里的清风吹走,我笑着说好。
“你会喜欢那里的,那里漫山遍野开着花,还有味道独特的野菜,用来包饺子炒鸡蛋都是一绝。”
“上次吃,还是五年前。”
车镜里老司机脸上的惊讶如此明显,他应该很难想象,一个每天都在和十亿、几十亿甚至上百亿项目打交道的人,怎么能和野菜联系在一起。
就算惊讶,他依笑着说好,他很期待那些野菜和山花。
只是,我没能让他尝到野味,也没让他闻见花香,看见的只有大火过后的废墟,闻见的只有干涸的血腥。
给我包荠菜饺子,给我炒香椿鸡蛋的人,是让我甘愿不停歇的人。
我找不见他们。
八岁那年,我坐在离去的豪车上,那些蔓延开来送我的野花,化成了浓浓的血水,狰狞扑来,彻底将我淹没。
这份遗嘱沉甸甸的,庄溪读完后,也跟着沉甸甸的,但好像摸清了一点。
明明小时候被从山城里接走,变成一个如此优秀厉害的人,变成那样厉害的人,他很累很累,可他不能停下来,因为有人逼他,也因为他有想守护的人和地方。
那个山城里的人,那里的一花一草是支撑他走下的动力,是在荒漠中行走时,他体内的一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