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他上他上他,三杀。”
“漂亮,这把队友配得好。”
“下次有机会还会跟小酒一起直播游戏,小酒的粉丝也可以关注我,转发置顶抽奖。”
“好,今天就到这里。”
“小酒再见。”
“好,你们也再见。好好好,我会注意休息的,傻姑娘们,还担心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好着呢。”
“不亲了,今天直播游戏,好多直男粉丝看着呢,下回吧,啊,听话。”
“真下了,感谢今天的关注。”
富二代关闭了四个小时的直播,歪歪脖子,疼得慌,赶明儿他得去按个摩。
退出主播界面,他另一个视频也快渲染好了。富二代充分利用网络的多样性,主播、视频博主、声音博主,身份多变,赚的钱也投给了以前的兄弟做球队、电竞、潮牌,没有不成十成百的翻的,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富二代,这不就是富一代吗。
但是富二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他非常清醒,他知道,他没有哪一行离开了原先的圈子,真算起来,他没有一分钱是靠他自己的本事赚的。直播平台股东是他朋友,视频网站运作团队老大也是他某个一夜情的女孩,奢侈品、汽车、篮球、外语、电竞,都是在他还是个纨绔子弟的时候会的,连他妈微博会员都是以前发神经充的二十年还没用完。
所以他还是挺没底气的,说是说跟老头子分家,他除了没拿老头的钱,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他仍然一事无成,对得起老头子那句“把你养成这样,我死之后没脸见你妈妈。”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你有什么脸提我妈”,是这句吗?好像是这么一句。
叮,视频渲染完成,富二代看也没看,关了电脑,出房门做饭,啊切一声,竟然打了个喷嚏。
他粉丝没说错,真有点凉了,富二代一看时间,没想到已经十月底了。
这么快。
富二代找了个外套穿,去厨房给自己做饭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当个厨子,因为他做饭真的很好吃。
他嘴太刁,自己养自己,越养越刁,不知不觉能烧得一手好菜,但是他懒,又挑,马戏区这菜市场能买什么好东西,他做菜的料,翻遍整个江尧市也不一定能买来。所以他常常拣最简单的料做,导致女房东以为他只会一道葱花面。
他正聚精会神地煮水,旁边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
富二代吓了一跳:“你干嘛?!我今天穿了衣服了,你别来没事找事。”
高中生仍然阴沉沉地站在旁边不说话,像是有点踌躇,脚尖在地上微小地蹭着。
富二代说:“没话说就坐沙发上等着,别挡着我光。”
高中生道:“你打鸡蛋要什么光?”
“你来找茬的是吧?”
“不是不是,”高中生有点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起鸡蛋了。
半天,他在富二代不耐烦的边缘下定决心,心一横,道:“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富二代倒是一愣。
“什么钱?”
“你给小夏的钱。她没花,我花的,你别找她,她不花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富二代捋了老半天才捋明白,半晌,笑了一声,眼睛却不像是高兴的。
“真行,”他凉凉地嘲讽道:“姐姐还完弟弟还,怎么着,我的钱烫手?烫手就取出来烧了,省得硌着你们晚上睡不着觉。我给她了,那是她的钱,你们姐弟俩爱怎么花怎么花,犯不着在我这儿不为五斗米折腰。滚开。”
高中生道:“你也犯不着给她这么多钱。”
富二代真是有点儿生气了,啪地打开柜子取出面条来,接着歪起嘴角乐道:“多?有多多?够我北京一套房,还是够我出门一辆车?你说你花了,你花了多少?一百万?两百万?卡里拢共那么些钱,你就算花光了也缺不了我一星半点儿,少在这丢人现眼了,我叫你走开,挡着我光了,没看见我水开了吗?葱花面,要吃就去坐着等,不吃上楼写作业。”
他自顾自说完,伸手朝旁边拿盐罐,高中生往后一退,踉跄了一下,盯着富二代,脸色越来越沉。
最后,他仍然只硬邦邦地说:“她不要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高中生说完就转身走了,背影紧绷绷的,根本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
富二代在锅子前面站了一会儿,面条的香气弥漫开来,他食欲全无,关了火,面无表情地把东西全倒了。
富二代也不是一个对钱没有概念的人,就算曾经是,他自以为已经改正不少了。
他曾经对钱没有概念到什么地步呢?他小时候住高档别墅,楼顶有天光泳池,楼下有温泉和高尔夫球场,外公的家里还能划船,念昂贵的私教幼儿园,念的有一天没一天的,不想上学,撒个娇,他妈妈就把老师叫到家里来,家里的活动室比幼儿园的还大。他一直以为全天下的小朋友都是一样的。电视上有时候有那些很穷的小孩,他只以为跟钢铁侠一样都是编出来的罢了。
富二代小时候是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经常有些“何不食肉糜”的疑惑。
好在后来上学了,认字了,上网了,才知道原来自己家里还是挺有钱的,由于他的圈子和他差不离,他只觉得自己属于“一般家庭”,不贫困罢了,但是他跟他爹一样,对慈善、捐钱什么的都很热心,走在路上遇到什么捐款箱,他口袋里摸出来多少就会给多少,回回不落。
要说在之前,他给女孩儿一张银行卡,就跟大街上发传单一样,瞧着面善就给,他原先接触的那些女孩儿也没多少视钱如命的,拿了就拿了,跟拿了一张外卖单一样。
跟家里吵架之后,他来江尧投奔了个自己做生意的兄弟。摸着良心说,富二代圈子里也有有出息的,并且大有人在,他微信好友就一大排正儿八经常青藤在读,日常朋友圈针砭时弊,骂特朗普,或者那些不搞科研就要回去继承家产的,保不齐就要为神舟不知道多少号做贡献。做生意的也很多,他这个朋友老唐还是政府颁发的江尧市十佳青年企业家。
刚跑出来的时候他一心要流放自己,“投入广大劳动人民的怀抱”,老唐说,行,你以前不是拳击挺厉害吗,我找个工地你去搬两天砖先。
富二代至今也没搞清楚两者的联系。
总之他真的去搬了砖,兴致勃勃的,觉得自己年轻力壮,靠劳动吃饭挺光荣的,也够新鲜,但是他没想到一点,就是搬砖会累。
他以前经常累,跟爸爸吵架累,跟女孩儿分手累,盯酒吧装潢累,开车横穿美国累,爬乞力马扎罗也很累。
但是他不知道搬砖也很累,而且完全是不一样的累,他跟爸爸吵完架后,找个拳室打架,喝酒,把公司上下闹得鸡犬不宁,越野,干很多事情,可在工地一个上午之后,他只企盼太阳快点下山。
他只在工地呆了一天,晚上,老唐开着suv把他接回江尧商务区最好的住宅。
装模作样地发朋友圈秀了秀自己的晒伤之后,他就在江尧有一天没一天地去老唐公司帮帮忙,去兄弟酒吧里调调酒,架子端起来了,还打打上班卡。富二代那时候觉得自己搬过砖,是个普通人,已经足够了解人生疾苦了。
直到有一回。他点外卖,外面阴雨绵绵,又湿又冷,晚高峰时期,整个江尧市灰色烟雾蒙蒙,像是积灰已久的毛绒老鼠玩具。同幢写字楼的员工跟他坐一间电梯下去取外卖,一直在看手表,富二代带着耳机,摇头晃脑走在后面,一过去,正撞上那个员工对着外卖员破口大骂。
外卖员的车可能倒了一次,小小的电动,全是泥水,外卖员也全是泥水,饭却还是好好的。他垂着头,人来人往里,一声不吭。那员工拿了外卖,一边吼他,骂脏话,一边把汤菜米饭扔在了外卖员身上。
富二代搬过砖后,一直把自己放在“劳动人民”阶级,当即就火了,把手里的咖啡劈头盖脸地扬在那个员工的白衬衫上,员工傻了,富二代抬手又扇了那个员工一嘴巴,道:“你爹妈没教你做人,老子教你。”
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也不敢围观,只敢站得远远地回头看。那外卖员踌躇着,上前尝试拉富二代:“没事没事,是我送得太晚了,没关系,没关系……”
外卖员赶紧给员工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
富二代道:“你别给她道歉,你做你的工作,有什么可道歉的,不就几分钱的配送费么,装什么大款?”
员工什么也没说,含着泪恶狠狠地剜了外卖员一眼,嘴角出血地折身就走了,外卖员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忽然很灰颓地抱着头蹲下去了。
富二代安慰道:“人是我打的,你用不着有罪恶感。”
外卖员摇摇头:“再有一个差评,我这个月就一分钱都赚不了了,我扣得还没有赚的多,她肯定会给我差评的,我这个月……”
他说不下去了,蹲了半天,绝望地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抬起满是水雾的眼睛看向外面的大雨,一个老大爷们,声音竟然带着小孩子似的委屈的哭腔:“江尧市的雨季到底什么时候过去啊。”
富二代不明白。他开餐馆的朋友,经常嫌外卖平台抽成太多,可为什么外卖员会因为雨季而抓着头哭呢?
外卖员没有说下去,他吸吸鼻子,站了起来,他比富二代还高,弯腰去外卖车里拿了富二代的外卖递给他,番茄龙利鱼,包装完整,热气腾腾。
外卖员说:“是您的外卖吧,我看你老是点这个,你换个app下单,签到就有这家店的红包,多的时候有七块钱呢。”
富二代没有下过单,他直接给店里打的电话,他是这家店的vip,充1000就送一个慕斯蛋糕,他觉得很划算。
外卖员走了,走过公司大门的时候,保安对着他挥着胳膊骂了两句,隔着雨幕,也能看见外卖员在好脾气地朝着保安点头道歉。
富二代提着一盒番茄龙利鱼上楼了,他其实还不怎么饿,刚下电梯,一抬头就看见刚刚那个员工,弓着腰,被小肖指着脑袋。
“都几点了,是弱智吗?喝水还能把衣服打湿,说了多少遍多买一套放在公司,现在好了,你这样怎么跟我去开会?!工作不想要就滚蛋!你来公司多久了?一个小时还不够你吃晚饭,你吃的是什么?螃蟹宴吗?把你金贵死了,要找人给你剥壳是不是?”
富二代听不下去了,开口道:“小肖。”
肖经理看见富二代来了,连忙露出笑脸:“傅哥,吃的什么?今晚唐总要开会诶,说晚点去找你,给你约了局。”
转脸又对员工道:“你不用去了,叫汪原来找我。”
员工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她的衣服上还滴滴答答着富二代喝了一半的咖啡,嘴角被富二代扇得破裂流血,在经理面前,只能努力朝富二代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她的眼妆已经有点花了,眼周的棕色朦朦胧胧,和刚刚外卖员落满水雾的眼睛多么如出一辙。
他没有骂小肖,他知道小肖是唐哥手下很努力的一个年轻人,曾经在酒会上喝到胃出血,第二天继续上班。
富二代只把手里的龙利鱼递给了那个员工,说:“去吃晚饭吧。”
员工没有接,小肖说她不知好歹,她仍然没有接。
也没有说一句自己衣服上的污渍拜谁所赐。
她只是沉默地垂着头,带着几近讨好的歉意,安静地叫了另一个年轻人顶上了自己的职位,饿着肚子,加班到十一点。
富二代这才有点知道,尘世里,有的人付出比他多一千倍的努力,只能做到让自己的尊严不至于一文不值。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富二代取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下载了租房app,比来比去,搬到了马戏区。
和小白一样,他迷路在一圈掉砖落瓦的老房子之间,跟着国际生存大师在森林夏令营学的认路方式暂不好使。
“嘿!嘿!楼下那个!你都绕了三圈了,怎么,刷微信步数呢?”
那时是初春,他一抬头,一个穿着红格子的女孩,在二楼的栏杆朝他摇着一把轻盈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