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行眼中的目光终究还是微微震了一下。丧尸病毒的创造者……也就是说,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男子。
对于这一点,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没有怨怼也没有庆幸。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正反两面的,他是一个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怪物,承受了千年的苍凉与孤独,没有延续新生命的能力,但也享受了人类梦寐以求的不老不死,无尽时光,并且……遇到了她。
“你好像对两千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司马恪挑了挑眉,“通常情况下,我说丧尸病毒是我创造出来的,你接下来难道不应该问我是怎么创造出丧尸病毒,你又是怎么被感染的,我在两千多年前是谁,你在两千多年前是谁这一类的问题吗?”
“我很感兴趣。”赵景行平静地说,“但我没有指望从你这里获得答案,因为我并不相信你。”
“……”司马恪被噎了一下,“……你非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实在抱歉。”赵景行的语气越发淡漠,“鉴于你过去的经历,以及现在的身份和所作所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你产生信任。”
司马恪面容上的笑意微微凝住了:“我过去的经历?”
赵景行直视着他:“拉玛大沙漠,呼延国的地下墓宫,被黑蜡封在墙壁上的碎尸,将近两千多道计数的划痕,待、吾、归。”
见到司马恪的第一眼,赵景行就明白对方就是那个从呼延国魔宫里逃出来的千年丧尸。他脸上、脖颈上、手臂上那些极细的淡淡疤痕,都是他曾经被残忍分尸所留下的痕迹。
对于等级足够高的丧尸来说,只要脑部没有受到损伤,即便是被分尸成一堆芒果丁那样的碎块,都是可以再生恢复的。也许是司马恪当时的等级还不够,躯体受到破坏的程度又太高,复合的时候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还有当时那个从墓宫里传出来的鬼讯号,以二进制传递数字,在棋盘上摆出来的小篆“死”字,现在也有了解释。司马恪的异能看起来是电系的异能,他在墓宫中被困了将近两千年,应该早在逃出去之前就已经觉醒了电异能,传递出对讲机可以接收的电讯号并不是难事。
赵景行说完这几句话,司马恪脸上的笑意仍然没有消退,却缓缓地失去了温度。他身后那片黑洞一样扭曲诡异,吞噬一切的空间,一瞬间更加剧烈地扩散开去,像是一种未知的恐怖力量,打开了另一个充满亡灵的异界之狱,有无数的厉鬼恶魔尖叫着咆哮着,裹挟着能够冻结万物的可怕阴寒,从他身后的黑暗深处呼啸而出。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
他缓缓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怒之意,只有一片鬼蜮般的黑,冰窟般的冷,九幽地狱般的森凉和血腥。
“还不只是这些。”赵景行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在金钻王冠?”
司马恪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无论是交谈还是行为,他经常有一种很大的随意性和跳跃性,给人感觉就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理会对方的感受。
这在金钻王冠的大多数人眼里,表现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像个魔鬼一样怪异得完全不可窥测,以至于人们更加害怕他。
他像是第一次来到朋友的家里做客一样,朝周围的这个套房扫视了一圈,之前那种突然爆发出来的阴寒黑暗的气息,已经莫名地消失了,快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又变成一副饶有兴致,只是那种兴致多多少少有些诡异的样子。
“我已经调查到,你和朝临基地的基地长是情侣关系,一起住在这里?”
“是。”
“情侣啊……”司马恪用一种望着什么不可思议事物的目光,意味莫测地望着赵景行,“作为一个同样生存了两千多年的存在,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已经遥远渺小得跟银河之外的尘埃一样,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你活了两千多年,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普通人类才会有的感情?”
“你是你,我是我。”赵景行淡淡道,“两千年时间,你一直被困在墓宫里的方寸之地,而我看过了这世上无数的人事变迁,沧海桑田,这是我们最大的不同之处。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是没有任何感情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一切都渺如过眼云烟,在麻木之后剩下的,只有极度的淡漠。”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下去。
“但现在,很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又有了,就像是物极必反一样。你不能理解,也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活了两千年的存在,我们是仅有的特例,人类关于心理的所有研究,都建立在寿命有限的基础上,所以没有什么心理学原理能做出论断,活了两千年的人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念和状态。”
“那倒是。”
司马恪微微一笑,再朝周围的套房看了一眼,目光从厨房桌上放的几种餐具、茶几上的一盘水果和零食、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水彩画像上面一一扫过,最后落到沙发上散乱地丢着的几本漫画书上面。
看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瞳眸中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就像是一个饱经世故沧桑,正处于人生中最成熟最理性时期的四五十岁中年人,有一天看到自己在孩提时代的涂鸦和日记,觉得幼稚可笑,轻蔑不屑的同时,又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怀念之意。
“这里……很有一种家的气氛,虽然家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也跟银河尘埃差不多。那些漫画书是谁看的?”
“她。”
司马恪笑出声来:“朝临基地基地长,倒是个……怎么说呢,很像是普通人类的人类,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子,真正的女孩子。”
赵景行微微皱起眉头:“这叫什么评价?”
“不要在意。”司马恪摆了摆手,“我是站在作为丧尸的角度上,去评价另外一个种族里的一个人的,所以就是这种奇怪的措辞。你为什么会对这女孩产生爱情我就不探究了,不过,以她的年龄,以及末世之前那些平淡无奇的人生经历,这样一个女孩能够站到今天的位置上,想必是得到了你不小的帮助。”
“这与你无关。而且,金钻王冠的总裁不也是个年轻女性么?”
“徐游?”司马恪嗤了一声,“她何止是没有女人味儿,连人味儿都没有,年纪轻轻的,简直比我这个活了两千年的丧尸还要不像人类。所以我才会说你的小女朋友是个真正的女孩子。”
他的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的一片黑暗,夜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絮,从后面还能隐约地透出星光,但是变得更加遥远迷离。
“除了丧尸病毒以外,我几乎没有给徐游提供过任何帮助。她跟我不一样,看着人类毁灭是我最大的乐趣,但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乐趣。冷静、理性、克己、坚定、无心无情、无血无泪……与其说是人类,她更像是一台具有高智慧的超级计算机。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计算机是什么,但我从墓宫里面逃出来不久后,第一次遇到她,就知道她会是能够给我提供最大乐趣的那个人。”
赵景行并没有露出多少表情波动,他很早就派人去调查过末世之前和末世之后的金钻王冠集团,以及执行总裁徐游本人,司马恪说的这些,他大概都能料想得到。
“但是,她策划这场末世的目的,恐怕并不是毁灭人类,而是统治人类吧。”
很久以前,他就从金钻王冠的行为里,隐约预测到了对方的目的。有如此充足的准备,缜密的部署,宏大的计谋,金钻王冠绝不可能是为了没事屠戮人类玩儿的。
对方之所以要发动这场末世,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是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假如有一支一千人的军队,想要去攻占一座十万个人的城市,当然打不下来。但是如果先往这个城里投毒,以最惨烈的方式毒死其中九万人,那么甚至不用攻打,剩下的一万人就会被绝望和恐惧征服,自己出来投降了。
金钻王冠想要建立起自己的统治,然而当前的人类社会太过强大和稳定,而相比之下它的势力还太小,无法统治原有的社会。那么,它就想办法削弱这个社会,甚至让其整个崩溃,把原有社会拉低到和它一样,甚至比它更差的水平。
古来乱世成大业。到时候,它在死伤狼藉的一片废墟上,以救世一般的姿态出现,凝聚起剩下的人类,轻而易举就可以建立起新的统治。
归结起来,其实就是四个字:不破不立。
虽然这个新生的社会,和以前整个地球的文明相比,渺小得可怜,但只要那是属于金钻王冠的,这就行了。而且,到时候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一个社会,就意味着它是最强大的,天下无敌,不是么?
“完全正确,不愧是公子。”司马恪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赵景行,“金钻王冠的很多人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徐游想要干什么,倒是你,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她的想法在你这里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她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赵景行面露兴味索然之色,“王图霸业,一统天下,掌握对于人类的最高统治权——一个从古到今两千多年,无数帝王早就已经追求过无数次,人类最烂俗的一种目的。”
“哈哈……”
司马恪突然大笑起来,仿佛是觉得十分有趣。
“……不错,能把江山更迭,权力沉浮看透到这种程度,果然是没有白白见证这两千年的人类历史。看过上百个朝代的兴衰灭亡,王图霸业一统天下这么宏伟的雄心壮志,在你眼里自然就成了烂大街一样没意思的庸俗理想。这话真应该让徐游来听听。”
两人的交谈开始时还十分生硬,到这个时候,本来已经渐渐地顺畅起来了。但司马恪说到这里,突然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地停了下来,站起身,一副准备要告辞的架势。
“好了,虽然你对于我们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但今晚还是聊得很愉快。关于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你这么不配合地不问我,我也不愿意自己巴巴地贴上来说,等以后有必要的时候再告诉你吧。我走了,那些青铜酒器就送给你当礼物吧。”
他往窗口那边走去,走到一半停下来,回过身,露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幽怨表情。
“我说我要走了,你难道连句再见都不说的?就算不记得我是谁,我们现在也算是认识了,不用冷淡成这样吧,真是让人伤心。”
赵景行继续冷淡地看着他:“第一你不是人,第二你没有心,第三,我对再见到你也没什么兴趣。”
司马恪这次没有被他的直白噎到,也没有露出愠色,而是突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诡异笑容来。
“但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空气中一阵明亮的蓝色电流闪过,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窗外。
赵景行仍然坐在沙发上,望着司马恪消失的那个窗口,目光中有深邃复杂的光芒在变幻。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夏然终于回来,开门一看到茶几上那套古老的青铜酒器,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
赵景行回过身,尽管他作为丧尸不需要呼吸,这时候看到夏然,却还是本能地长长出了一口气,连声音都因此而变得格外轻。
“刚才……从墓宫从逃出的另外那一只千年丧尸,来这里跟我会面了。”
……
长陵基地逃出来的幸存者们,已经在朝临基地渐渐安顿下来。因为他们自己带有足够的物资,华夜的管理又很出色,并没有对朝临基地的原住民产生太大的影响,正在一点点地和朝临基地融合,这一来,让朝临基地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两倍。
然而,这次事件远远没有就此结束,正好相反,仅仅是一个开头而已。
长陵基地里突然出来的那些变异真菌,以烈火燎原般的速度,在周围的大片土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孢子可以随风飘散到极为广阔的地区,落到哪里,哪里便迅速生长起一片片真菌的森林。然后再继续扩大,散播,一块块地交汇在一起。华中地区的这片平原上,在短短的时间内被斑驳混杂的无边灰白色所覆盖,犹如降下一片肮脏的死亡大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
现在的末世里已经有丰富的大量变异动植物,生态比末世前还要繁荣,但这只是给变异真菌提供了充足的养料。它们见到什么就吞噬什么,明明属于低等生物,却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再强大的变异动植物都无法与它们那可怕的吞噬能力和繁衍能力相抗衡。
它们唯一不吞噬的有机体就是丧尸。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只要是丧尸,它们就完全感应不到,仿佛是把丧尸排斥在了它们的食物清单之外,孢子落到丧尸的身上都不会长出菌丝。
以至于,那一片大地成了一片灭绝其他所有生机的灰白世界。在一片死寂的真菌森林中,高度可达数十米,犹如一棵棵树木般的巨型菌伞之间,静静漂浮着孢子粉尘的灰白色云雾,下面只有一只只丧尸生物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与此同时,华夏的其他基地也开始接二连三地爆发出这样的变异真菌。情况和长陵基地相似,仿佛是刻意安排的一般,一个基地接着一个基地,从北往南渐次蔓延下来。
变异真菌吞噬掉长陵基地这样的大基地,都只需要不到一天的时间,更不用说其他的小基地或者据点。短短的半个月之内,华夏东北地区就有两个大基地和三个小基地,以及好几个据点沦为了变异真菌的领地。
变异真菌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幽灵或者死神,从华夏的北部,缓缓地往南部抖开它身上那象征着死亡的灰白色葬衣,衣角所到之处,万物灭绝,寸草不生。
长陵基地的覆灭,让只存在了短短三个月的贸易体系彻底崩溃,但当初建立起来的远程无线通讯系统还是有效的。那些暂且还没有出事的基地,能够接收到其他已经被吞噬的基地传来的消息,顿时引起了人们的巨大恐慌。
失去了家园们的难民,从那恐怖的灰白色死神的衣角下逃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在华夏土地上往南边狼狈不堪地迁移;而更南边那些基地里,人心惶惶,人们知道变异真菌是从北到南蔓延,大批大批的人在恐惧之中抛弃了基地,也往南边逃去。
恐惧,惊慌和悲痛的气氛在华夏大地上弥漫。末世里新的社会刚刚崛起,刚刚露出繁荣稳定的苗头,人们却又仿佛一下子又被打落了回去,回到末世初临时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时期,才知道自己在灾难的面前是多么渺小无力,多么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华夏的南部地区,崛起了一个全新的超大型基地,金钻王冠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