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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驾车的公公是个哑巴。
  不然这话要是落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面上浮出些怅惋,可转瞬之间就把一切抹了去,抬眸欢快道:“外面冷,别叫寒气吹着了,放下窗帘先过去吧,我走得快,能赶上你们。”
  我便放下帘子,抱着手炉坐了回去。
  车轮缓慢,压过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窗帘外的脚步,踩过这片皑皑,也溢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云妃捏了捏我的手指,压低了声音温柔地询问:“太后,你在想什么?”
  “哀家在想……”我看着因为马车前行而被带得晃动的车帘,轻声笑道,“这么冷的天,月西河的河水都结冰了,有什么好看的。”
  *
  我坐在铺了干净布料的凳子上,盯着面前的揪面片,从姜域手里接过沸水烫过的筷子,也顾不得给云妃介绍了,先低头扒了几口。
  哀家实在是怀念这个味道啊。
  云妃自己就很上道,她把炖得软烂的腊汁肉搅开,还加了一勺油泼辣子,半勺醋,尝了一口后立刻目放精光,对着我竖起大拇指:“可以啊姜公子,这面片的味道跟我小时候尝到的差不多!”
  我把嘴里的嚼完,慈祥地问她:“你小时候吃过?”
  “实不相瞒,我家老头儿……我祖父是西北人,小的时候我随他回过一次家乡,吃过家乡的大米面皮和揪面片,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味道绝佳,甚至这么多年过去都念念难忘,想再回去尝尝,”说到这里她就有些向往了,“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沿着京疆古道走一遭,那一路不只有黄沙垂柳,还有泡馍烤肉。”
  面前的姜域都准备动筷子了,听到云妃说的这段话,就又放下来,尽管他比云妃也没大多少岁,可同她说话的时候,却俨然是长辈对晚辈的姿态,虽然严肃着没有笑,但语气里还是关爱的:“明年,阿照是有去西疆的打算的,到时候你可以问问他能否带你同行。”
  云妃皱了皱眉,指上一用力,瞬间就戳破一沓揪面片:“跟着他的话,就算了吧,挺拘束的,他还动不动就让我禁足。”
  姜域目珠动了动,看向我,唇角向上扬起:“阿厌,你想去吗?”
  我认真思考了一遭。
  然后明确地摇了摇头:“不想。”
  他略有些错愕:“为何不想?”
  我道:“多想便多烦扰,不想便不会忧虑。而且,京城也有揪面片,也有烤羊腿,左右就是面和肉的味道,应该差不了太多。”
  “嗯,”他点了点头,终于动了筷子,把一块面片填进嘴里,装模作样地嚼了嚼,吞下去后,淡笑道,“跟之前的味道没有变,依旧很好吃。”
  说完,就一刻也不停地把剩下的都吃完了。
  可真能装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表现得好像他真能吃出味道来一样。
  忍不住想起当年我第一次带他来吃的时候,他嚼得缓慢,吞咽得也斯文,吃完满满一大份,舌尖还扫过唇角,动了动脖子,意犹未尽道:“果真是好吃的,我从来没有吃过这般美味的面食。”
  说这话的时候,春日柔润的日光透过店窗洒在他白色的袍子上,他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吃饱喝足后,在日光下伸起懒腰晒起皮毛的白猫一样,还发满足的喟叹声,期待着下一次的饱食:“阿厌以后会常带我来吃吗?”
  我他娘的,被这只狡猾的白猫耍得团团转。
  生怕答应得不及时他转眼就跑到别人家去、央着别的姑娘带他去吃面片,于是欣喜点头,疯狂哈腰,“当然会!你可能不知道,我可闲了,每天都有空呢,”说完这句忽然发现自己方才声音太大了,于是赶紧收住,乖巧小意地垂眸,装出羞赧的模样,“你每天都可以来找我呀,你要是觉得麻烦,换我去找你也行。”
  但现在,哀家二十岁了,且已经重活了一遭,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好骗的傻缺了。
  我看着他这样子就有点生气,于是故意找茬:“今天的腊汁肉是甜咸口的,跟以前的酸辣口不太一样,你觉得哪个更好吃?”
  在一旁专心吃面的云妃听到这话身形一顿,转头看我,似是不明白一个单纯的咸肉怎么突然变成了甜咸口。
  姜域一点也没有窘迫,即便是知道我在故意为难他,也顺着我的话,装出了认真思考的模样,唇角噙了一丝淡笑,似有追过花香鸟语的风停在了这片殷红上,一切都是舒然又安宁的。
  “应该是酸辣味的更好吃吧?酸和辣都会刺激到口腔,让人一直想吃,一直想吃,”说到此处,温柔抬眸,“我说的对吗?”
  就在这样一句询问里,我突然心软了。
  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把这复杂的情绪归于心疼也可以。是真的觉得一个人很可怜,长到这么大,连普普通通的咸也尝不出来。
  活一遭多不容易呀,这万万千千各具特色的吃食,是在许多日夜给予我安慰、给予我盼头的珍宝,可这些他却领略不到半分,这样的人生好像有些无趣啊。
  我看着他面前的空碗,再不忍为难他,点头道:“你说得很对,酸辣是会让人胃口大开的味道,但太辣就会影响食欲。”
  他来了兴致:“太辣是多辣?”
  我想了会儿:“你见过夏天的小狗吗?会伸出舌头来散热,一般来说,人若是这样,就是吃到了太辣的东西。”
  他受教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想起上个月,果儿说的他去买山楂蜜饯的事,于是问他:“你果真觉得山楂蜜饯好吃吗?”
  他静悄悄地抬眸。
  怕他又说谎,我便加深了语气,“是真的,觉得味道不错吗?”
  “是啊,阿见点心铺子里的老板,手艺真不错,蝉儿也很喜欢,”顿了顿,漫不经心地问我,“‘阿见’是你取的名字吧?”
  “嗯。”
  “取名字的时候,想到了阿照?”
  “嗯。”
  “果然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会更亲近一些。”他浅笑着,对此事进行了总结。
  吃完面片,道过别,我便同云妃登上马车。本来都要走了,可又蓦地想起那件事,便慌慌张张地撩开窗帘。
  他果然还没走,已成鹅毛状的雪花落在伞上,把原本的竹叶图案都遮住了。
  “怎么了?”他于伞下关切地问我。
  “万寿节那会儿邱蝉来找我时就说过,王府里的东西被做过手脚。京城近来又有些不太平,有一味毒药,可致幻,你对她要再用心一些,她现在还怀着你的骨肉呢。”我嘱咐道。
  “王府这边我一直注意着,太后在宫里也当心才是。”
  “好呢,”我看着他,把心中的惴惴不安表达出来,“阿照去北疆这些时日,国事都托给六王爷了,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哀家待他谢过你,但是,等他回来——”
  “等陛下回来,皇位依然是他的,”他笑起来,如遇冰消雪融,如遇风息云止,如见春暖花开,如见莺飞草长,一切都向着明朗和温暖而去,“今日下朝时,见有驿使打北方而来,一刻也不停地进了皇宫,应该是陛下给太后写的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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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不思
  “在驿站停驻,暂歇喂马。
  于暖室内观窗外枯瘦垂柳,思及十岁时,同父皇于此处送六皇叔去北疆,已不记得当初他二人说了什么,只记得窗外朝雨绵绵,柳色青青,再抬头时,皇叔已然行远,父皇抬袖抹泪。
  又想到十五岁时同太后一起去北疆,在此处,会同六皇叔。彼时京城春时已近,皇叔车上已有嫩柳,与今时今日的景象大不同。
  现在的驿站外,萧瑟是真的萧瑟,荒凉亦是真的荒凉,但也雄浑大气,天地莽莽苍苍,一览无余。
  想邀太后赴此处一观,兴许太后也会觉得眼前景象好看,但又想到太后骇冷,遂打消这一念头。
  今夜吃了地锅羊肉,肉嫩味鲜,饼酥汤浓,吃完后胃中很暖。只是遗憾,太后不在此处,不能吃到。
  但已让苏得意记下菜谱食料,他日回京可让御膳房做给太后尝尝。
  出城之后便猎到一只灰毛野兔,该兔皮毛茂密温软,已让苏得意缝成手炉炉套,随此信一并交于太后。
  只是,太后何时能改一改薅毛的习惯?朕看凤颐宫的手炉,秃了好几个了。
  剩了一些毛料,扎了两朵绒球,一并送与太后。朕做好后别在自己发上试了试,苏得意说超级好看。
  夜间无事,与苏得意围炉烤兔肉,最后往肉上刷蜜时,突然想到了把阿胶变得香甜的方法。
  总之是要熬成胶状,为何要加苦涩的芝麻,何不加香甜的麦芽糖,加好闻的桂花蜜?熬完之后压成薄饼,切成小片,封于盒中。太后嗑完瓜子,便吃几片阿胶,简单顺手,味道还好,如此,太后大概不会再被难闻的阿胶刺激到抹泪。
  已把这想法记录,托人送与王多宝。她悟性好,手也巧,兴许还能把阿胶做成小狗或乌龟状,博太后一笑。
  白日行进时,尽管车帘厚重且设了好几重,但仍有些冷风灌入。好在是太后指点宫女们做的被子很方便,还长了胳膊能挂着,不容易掉。
  娴妃眼馋,她都带了好几箱衣裳了,竟然还到朕的马车上,说想借一借朕这身被子。
  委实不要脸。
  朕才不给她。
  丽妃、容妃和程嫔都很好,没病没灾,心宽体胖。尤其是程嫔,一路走一路喝,朕都没见她停过。
  本不想提这些,但怕太后在信中看不到儿媳会生气,便还是顺了太后的意,写了。
  太后托苏得意转告朕的话,朕都已记在心上,这也是朕去北疆猎白狐外最想做的事。
  北疆不若西疆那般远,除夕之前,朕大概就能回京城去。
  不过,想来太后在宫里还有十七位妃嫔陪伴,应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沉溺其中,乐不思朕。
  如此也好。
  不然惦记一个人还得写信,挺费力又费脑子的。”
  ——
  哀家看完这封信,虽然观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也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慈祥和蔼得能掐出水来。
  但最后一句是怎么回事?
  这是明目张胆地刺激哀家?
  若哀家不给他回信,就代表不惦记他呗?
  我看向坐在我腿边,悠闲自在嗑瓜子的云妃,想到她今天拐我去宫外晃悠、拖延到现在还没完成的写作任务,便笑得更慈祥了一些。
  云妃觉察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呆了半晌,脸色逐渐惶恐,“太后为何这样瞧臣妾?”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信纸,捧着碗的手抖了抖,“太后什么意思?该不会让臣妾给陛下回信吧?”
  我满意点头,赞叹有加:“云妃果然聪慧,哀家就是这个意思。”
  云妃手指蓦地一抖,碗里的瓜子都被抖出来不少:“臣妾都不知道陛下信里写了啥,这让臣妾怎么回?”
  “不要紧,”我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里,“你文笔好,想象力也好,哀家相信你,一定能写出来的。”
  “……太后倒也不必这么夸我,”她揉了揉额角,满脸惆怅,“写也是能写出来的,只是陛下收到后,看到臣妾的署名和臣妾写的东西,会不会气得跺脚,就很难说了。”
  “北疆挺冷的。”我把信揣进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