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形微微一晃,旋即乖巧地点了头:“臣妾明白。”
我垂下眸子:“包括你的家人。”
“……是。”
“那回去吧,这一个月都不必来给哀家请安了,看到你哀家就生气。”
她竟连半点儿眼力见也无:“那下个月呢?下个月是太后的生辰……您可有什么想要的?臣妾们从现在开始就给您准备着。”
我摆了摆手:“走罢。哀家想要的,你们都给不了。”
*
娴妃和余知乐都提到了我的生辰,且都想为我准备些我爱看的。
但她们却不清楚,皇宫里的生辰,是我上辈子的噩梦。
前世,姜初照生辰前一夜,我二人终于圆房了。纵然很多事情无法说开,但好在是,我们曾那般靠近过,多少也体会过彼此的温暖,是以真诚相待过一些时间。
只是没想到,这时间只有两个月而已。短到让我都很恍惚,我同姜初照是不是真的和好过。
我的生辰前一天,是中秋。
大祁国有个传统,是自太/祖爷时就定了的。中秋这天上午,帝后要一起去东山祭拜先祖与,祭拜结束后,要在山下与百姓同食同饮,以示“与民同乐,同庆,同团圆”。
纵然这个传统太过做作,让我有些不喜欢,但我却也知道,作为皇后,这样的程式我应该和我的陛下一起完成。
我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中秋之日刚到寅时,我就起来拾掇自己了,七层的礼袍一一穿上,即便是有丫头帮我,但也穿出了一身的汗。外层的凤衣有长长的摆尾,沉得不行,我那时体量又轻,得铆上劲才能迈出一步。
但我一刻也没想过放弃。我都想好了,即便是走着去东山,我也得咬紧牙关完成,我可是姜初照唯一的皇后啊,品阶越高,责任越重。
终于收拾完,坐上步辇去成安殿跟姜初照汇合,一路上既欣喜,又忐忑。
欣喜的是今天一整天都能跟姜初照在一块儿,以他妻子的身份见祖宗,见百姓;忐忑的是我中间要是累了,或者忘了某项仪程,会不会有些丢人?祖宗还好说,他们都无法发表看法了,百姓却都长着嘴呢,会不会觉得我不合格,当场骂我?
我在心里提前过了这么多遍的猜测,可没想到的是,还没到成安殿,我就见到了同样乘坐步辇,同样穿着礼袍的娴妃,虽然她的礼袍少了两层。
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亦是这样觉得。
甚至先于我开口了:“姐姐这是也要去东山?陛下也派人通知你了吗?”
我虽然在后宫里不算聪明,但也是不傻的,自然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她去东山祭拜祖先是姜初照恩准的。
于是,我到那时才意识到,东山祭拜并不是皇后想去就能去。
得有姜初照的通知,他的皇后才可以去。
可令我万分尴尬的是,姜初照并没有通知我这件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嫁进来之前大宫女有告诉我重大节日的传统和皇后的职责。因为中秋节跟我的生辰挨着,所以这一日的传统和职责我记得格外清楚。
现在想来,大宫女有些夸大其词了——原来,皇后可以不用在场;原来,宠妃可以代替皇后完成这些。
我认清了问题所在,便拢了拢厚重的袍子,吩咐抬辇的太监:“回丹栖宫吧。”
娴妃却从步辇上下来,拦住了我。
她当真以为我是瞎的,什么都看不出来,明明都在极力忍笑,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还当我听不出来她是在揶揄我呢:“姐姐不要放在心上。今日仪程繁多,礼数繁琐,陛下兴许是怕累着姐姐,所以才没让姐姐去。”
我约摸笑了一下:“嗯,娴妃所说的,就是本宫所想的。”
她看出了我的逃避,于是上赶着刺激我:“姐姐知道陛下最近在忙些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那个混蛋忙什么,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人影儿了。
娴妃自问自答,很有一套:“陛下忙于政事之外,还在准备一个人的生辰。”
我略恢复了一些精气神:“本宫的?”
她转眼便把我的脸面踩在了地上:“臣妾也拿不准是不是为了姐姐,毕竟容妃的生辰也在这个月呢。”怕我还不够生气,就又笑着补了一句,“初进宫时陛下就很宠容妃,所以确实有些不好说。”
虽然进宫才半年,但我却总结出一个非常实用的经验——敌人笑的时候你一定要笑得比她更灿烂,敌人说什么你一定要顺着她说、比她自己还要认同。这样虽不至于挽回败局,至少能让她没那么爽。
于是我扯着唇角,扯到腮肉都有些酸:“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娴妃果然有些不爽了,于是她又把别人牵扯进来:“今晚中秋团圆宴,六王爷也会过来呢,姐姐可觉得欣喜?”
欣喜你个仙人板板。
纵然看不到,但我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满满当当已快溢出来:“天呢,还有这样的好事?真叫人抓耳挠腮,欣喜若狂,盼着夜晚早点到来呢。”
她终于放弃,不再同我说话,乘上步辇郁闷离去。
回到丹栖宫,卸妆拆发,宽衣解带,终归利落。
宫里的丫头们已经不敢再议论我,所以我也不会被激怒,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丹栖宫里呈现前所未有的清净与温吞。
明明是和五月里我浑身是水拖着病体回来时,全然不同的两种模样。
可你说为什么,当我躺在床上望向殿梁的时候,会觉得一切如常,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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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不酸
御园,中秋夜宴。
尽管不开心,但我依旧去了。我已二十岁了,不适合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这是出嫁前,乔正堂就告诉我的:“二十岁便是大人了,我儿应当有脑子、有觉悟了。在宫里不比在乔家,犯了错给祖宗磕个头就能摺过去,家里父母兄嫂都不会往深处追究你,宫城有宫城的规矩,落下把柄会让人指摘一辈子。”
我在家时很少让乔正堂如意,现今有了这样的觉悟,他若是知道,应当会欣慰得不得了吧。
中秋之夜,玉盘圆满,月华如洗。
通往御园的路,回廊通幽,亭台掩映,夜色一如既往的静谧。
丫头们提着宫灯走在前头,我跟着她们行走在这片曲折之中,好几次生出一些杂芜又阴诡的念头,比如若是有人躲在皱漏瘦透的太湖石后、或者葳蕤茂盛的树冠上对我放暗箭,我是不是会躲避不及直接死掉;比如若是真的死了,黄泉路是不是也和这条道一样长,路上是不是也有山水石木,绮交萦绕,路外是不是也有亭台楼榭,迂回迤逦。
直到海棠树出现在眼前,汉白玉上雕刻的“御园”二字显现于月下,我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有些发凉的后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赶出脑海。
嗐,怎么会想如此晦气的事呢?
我可是皇后,这一届后宫的老大,走的肯定不是黄泉鬼路,而是凤运凰途,我定会比那些莺莺燕燕活得长久。
御园还是当年那副模样,年少时我和姜初照曾来这里掏过鸟蛋,下树的时候,还把裙子划破了。往事思之业已迢迢,许因为体会过极致的无忧与尽情的愉悦,所以如今忆起仍显昭昭。
遇到姜域是我没想到的。
他站在园子里最大的那棵海棠树下,手里还有刚摘下来的海棠果。
我本打算跟着丫头们直接走掉,可透过夜华,看到他把青色的、明显还未成熟的果子往嘴里送的时候,还是难免震惊。于是便停下了脚步,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等待着他被果子酸到涩到、整个吐出来的模样。
可我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结果。姜域好似一点儿也没觉得那果子难吃,反而慢条斯理地、温温柔柔地把它嚼完了。
要知道,我跟姜初照年少时摘了海棠果,第一个就是拿去戏弄我家的灰毛小狗。小灰牙尖嘴利成那副模样,咬到果子的刹那都会龇牙咧嘴流一地的涎水,然后原地打转,甚至以头抢地。
姜域居然慢慢悠悠、体体面面地嚼完了,整个过程中没露出半分丑态——这让我既惊骇又佩服。
他没有看到我。目光一直低垂着,似在注视手中的果子,又好似什么也没看,只是在这个人少的地方,安静地思索什么事情而已。
我转过头,继续往御园深处走去,本想忽略这件怪事和这个怪人,可越往前走越好奇得不行,觉得不问出心中的困惑,今儿就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于是走出十丈远,撇下丫头们又踅回那棵海棠树旁。沉吟几次,最后皱眉问他:“不酸吗?”
姜域这才回过神来,从树下缓缓转身看着我的时候,目光像此时此刻的月水一样,朦胧,缥缈,无所象形,又不可捉摸。
我避开他的眸子,低头去看他掌心中青翠色的果子。单是瞧这么一眼,我都觉得齿龈泛酸,舌下生津,遑论咬一口、嚼一下了。
这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声音落在月影与果树之下,显出微弱又虚晃的悦色,不认真听几乎都听不出来他此刻的开心:“我觉得不酸,你想尝一尝吗?”
说着便把手心里的海棠果递到我面前。
我想了半晌,却没有接。
满树都是果子,我为何要吃他摘下来的呢?于是走入树下,踮起脚,伸出手臂自己薅下来了一串。
掏出绢帕把果子擦了擦,送进嘴之前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我在怀疑,于是又捏起一颗放进口中,如方才一样,嚼得温文尔雅,甚至舒然惬意,最后还不忘帮我坚定信心:“我确实觉得还不错。”
我这才咬了一口。
……
这一口让我脸色大变,脸颊都快蹿到眉毛上。
他骗了我!
这海棠果不止酸涩,而且是酸得令人发指,涩得头皮发麻!
我气不打一处来,把手中剩下的果子都砸到海棠树干上,甩开衣袖大步离去。
姜域追过来,虽然身子同我保持着距离,但笑声却一点儿也没距离,全落在我耳朵里了:“真有这么酸吗?”
我气到发笑:“酸不酸六王爷不知道吗?”
“确实不太体会得到,”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面不改色地撒谎,而且还装到底了,语气里都充满了求知的意味,“会刺激到舌头,还是刺激到牙齿?”
“会疼!”我口不择言。
他愣了愣,竟然继续问:“会疼吗?和箭没入皮肉那种疼相比如何?”
我正准备回头跟他理论理论,却蓦然发现前方参天的银杏树下,等我的丫头们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宽阔的树干背后,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藏匿着,却还是无法收住长长的衣袍,露出一片赤红色的衣角。
我停下脚步,等着树后的人出现。
可他犹豫了好久,最终选择了逃走。逃的过程中,像被猛兽追赶着的兔子一样,不住寻找更粗/壮的树干,迅速跑过去,把自己挡起来——好像觉得这样我就发现不了他似的。
姜域跟着我停下来。沉默良久之后,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以后可能没机会交给你了,”似乎怕我不肯收下,于是补了几句,“是蝉儿让我转交你的,她做这个玩意儿花了很长的时间,本想亲自给你,但她现在不方便出来。”
我觉得他这话不太吉利,皱眉道:“什么叫以后没机会?团圆的日子,作何要讲这种话。”
他温润一笑:“没什么。”
我捏着盒子的一角把它接过来,虽然树后的人已经走了,但我自己有认真地注意着、不同姜域产生任何的接触。当面把锦盒打开瞧了瞧,盒子里有一只玉石雕刻的兔子,一只瑞兽纹饰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