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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四少可真是,祸害完一个又一个。”有人在冯京墨身后说话,嗓音低沉,声线却带着调笑。
  冯京墨似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依旧看着慕白术的背影,一顿不顿地回起嘴来。
  “故意把人叫走,才过来说。也是知道冤枉人的话,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
  “冤枉?”那人一笑,“你倒说说,我说的哪个字冤枉你了?”
  “每一个。”冯京墨转回来,脸上带着笑,“怎么祸害了,哪里一个又一个了?”
  那人斜倚在灰砖墙上,穿着和冯京墨一色的军装,外头罩着一件白大褂。右边肩头已经蹭上了灰,却毫不在意似的。
  “明明不需要人守夜了,却赖皮让人家天天守着你睡,是不是祸害?”那人撇撇嘴,抬手指了指慕白术离开的方向,“十洲,一个。”又调转指头,转向自己,“我,又一个。”
  “说吧,哪个字说错了?”
  那人说完便双手抱胸,挑衅似的朝冯京墨抬了抬下巴。
  冯京墨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无赖。
  “翔君,”冯京墨勾起嘴角,“你也能赖在我身上?”
  “怎么不能?”那个叫翔君的一挑眉,“如果不是你,我应该是上海福民医院的外科医生,现在却在这破破烂烂的野战医院。你自己说算不算祸害?”
  “算算算,”冯京墨一向是得了便宜便卖乖的人,听他这样说,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既然都已经被我祸害了,再帮我个忙呗。”
  冯京墨站起来,走近张中翔,张中翔是他在日本留洋时认识的。一个学武,一个学医。莫名其妙地相识,却颇为投缘。他与齐羽仪先行回国,张中翔为他们饯别时,三人还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不如不醉不归。三个人借着这个由头,喝得酩酊大醉,冯京墨他们差点误了回程的船。
  谁知,不到半年,冯京墨偶然一次去上海的时候,晃眼便觉得瞧见个熟人。他连忙停车,回头一找,竟然是张中翔。两人在北四川路上面面相觑,张中翔身上穿的,还是饯别那日的西装,那场为了不知何时能重逢的豪饮倒显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彼时,张中翔正准备去日本人开设的福民医院报到,当场就被冯京墨拐走了。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就弃了医院,跟着冯京墨回了南京,做了军医。
  冯京墨背靠在墙上,用只有张中翔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若是有人问起十洲,劳烦你说是你相识的,找来帮忙。”
  张中翔等着他往下说,却不见他开口。他扭头看向院子,一阵微风吹过,却掀起了不少黄沙。这里是郊外,说是学校,就是个破宅子。是这里的老先生不忍心看穷人家的孩子没处念书,拿了自己的老宅子出来教书。
  也不规定学费,爹娘们能拿多少都行,没钱,半袋米一篮菜的也行,实在是连一根线都拿不出的,老先生也不赶人。这样子只出不进,勉励维持,院子早都破败了,也没人打理,黄土浮出了厚厚的沙,踩得重一些,就能让人咳嗽半天。
  冯京墨来了,也不知看上了这里什么,征用做了临时的战地医院,给了老先生一笔补偿款,又让人连先生带孩子一起送进了城里,找了个地方给他们。
  “瞒一时行,瞒长久可难。”张中翔说。
  “一时就行。”冯京墨说,“等打完这一仗,我就送他走。”
  张中翔噗嗤一笑,又连忙摒住,冯京墨奇怪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笑什么。他摇摇头,示意冯京墨不必介意,心里却依旧在偷笑。
  怕是没你想的容易。
  冯京墨是被喜顺抗回来的,刚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神志不清。他被他的样子吓得差点交代掉半条命,谁知检查下来,这祸害还真是命大。竟然没有什么硬伤,就是被炮弹震伤了内脏,并不严重。看着吓人,主要是因为身体和精神太紧绷,一时脱力,人便撑不住了而已。
  喜顺很快带人走了,留下一小队士兵在外围保护。里头,只有何副官留下照顾冯京墨,他很快注意到,多出来一个人。他从没见过这个人,知道他绝不是队伍中的。何副官好像同他很熟,可又对他的来历讳莫如深,他是识相的人,也不多问。
  相处起来,他才知道他是懂中医的,忙不过来的时候便叫他搭手。他也知道一般中医都抵触西医,十洲倒不会,反而表现得很有兴趣,学东西很快,没几日,包扎的手法比护士还熟练。
  他倒是对这个十洲起了兴趣,打量着等冯京墨好一些了打听打听。冯京墨这祸害醒得挺快,他一醒,他便发现,不用打听了,怕是又是四少惹下的冤孽债。
  几日的冷眼旁观,他看清了不少事。现下倒是有些好奇,不知冯京墨如何便这番自信,可以将十洲送走。
  “玉颢君,你真是个挺神奇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你聪明绝顶,有时候又觉得你小黠大痴。有时觉得很了解你,有时又觉得看不透你。在日本的时候,我以为猜透了你,如今一看,原来只猜对了一半。”
  冯京墨一头雾水地看他,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张中翔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他站直了身体,往院子里走,右肩上的墙灰在冯京墨眼中一摇一晃。冯京墨盯着墙灰,纠结着要不要揪住他给他拍拍,却看见他突然一停。
  “啊,对了,我来是想跟你说,子鸿派人送信回来了。卢世安降了。”
  “何副官。”
  何副官早就等在下面了,见他和张中翔说话才没有上来,如今听他一叫,连忙跑上来,脚跟一磕,啪地立正。
  “卢世安于昨日通电自解兵权,逃入租界。金山卫,松□□浦,龙华已被我军占领,中央1师,江苏1师,独立旅1旅3旅5旅同闽赣联军已经攻入上海。”
  尘埃落定。
  冯京墨的肩塌了下来,将全身的力量都卸去,整个人都靠身后的灰砖墙支撑。何副官的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兴奋,不止何副官,院子里的伤员们应该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欢呼雀跃,龇牙咧嘴的,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动的时候牵扯到了伤口疼的。
  可他却似乎没有多高兴,中国人和中国人的仗,打赢了又如何。明明应该联手抗敌的,却两败俱伤,如了谁的意?日本人高兴,英国人高兴,法国人高兴…他们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直皖打,直奉也打,这次的江浙,耗来耗去,耗掉的都是中国人。
  打完了,就该一致对外了吧。
  冯京墨站起来,“何副官,找个车,我们明天出去。再从喜顺留下的人里,找个机灵点的来找我。”
  张中翔带着人收拾东西,他们准备转移。仗打赢了,不用再缩在这个临时医院,齐羽仪在苏州博习医院征用了一部分床位,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转移去那里。
  他有些焦灼地看向门外,冯京墨出去好几日了,只带了十洲和何副官。虽说卢世安通电自解兵权了,可是还是有零星抵抗的,见不到他们回来,他心里总是慌得很。
  汽车的引擎声传来,张中翔抛下手里的活,快步迎出去,却被冯京墨的脸色吓到了。冯京墨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嘴角往下挂,一股阴骘之气将他整个包裹住。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冯京墨,几步之外,便觉寒气逼人,竟让张中翔停了脚步,一时不敢上前。
  冯京墨一路直冲向里,对他视而不见一般,十洲和何副官跟在后面,脸色也难看的很。看点他,朝他点点头,有些抱歉地说,要找的人没找到,四少心情不好。张中翔听了,没有再跟上去,默默转回去,继续手里的工作。
  晚饭之后,冯京墨倒是来找他了。
  “收拾好了?”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方才的戾气仿佛镜花水月一般消散了。
  “嗯,子鸿君明日安排了车来接,所有的人都去苏州。”
  张中翔坐到桌边,桌上放着护士刚才端来的饭菜,他还没来得及吃。战事吃紧,没有什么好菜,一盘炒素菜,一盘鸡蛋,一碗卤豆腐,和其他人一样。只有一样,他的碗里放着两个馒头,是冯京墨特意嘱咐的,因为他是北方人,吃不惯米饭。
  他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冯京墨,冯京墨倒没有推辞,接过来掰开,拿了一半,又还给他一半。张中翔就着这半个先吃了起来。
  “明天让十洲跟你走,拜托你照顾他一段时间。”
  “不送走了?”张中翔捡了一块鸡蛋放在馒头上,零星的油渗进馒头里,染黄了一小块,他张嘴咬了一大口。
  冯京墨掰了一小块馒头下来,也不吃,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捏着。
  “他不肯走。”
  “呵呵,原来四少也有今天。”张中翔没忍住泄出一丝笑意。
  冯京墨抬手,看了他半晌,突然将手里的馒头朝他扔过去,眯起眼睛问他,“你那日便是笑这个?”
  张中翔憋着笑,也不躲,只管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正色道,“交个底吧。”
  “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他走的,别让子鸿知道他的存在。尤其不能让1旅的人见到他。”
  “1旅?陈泽元?行吧,”张中翔见他不肯说,也不多问,继续吃起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这次出去遇着事了?回来的时候像是要吃人。”
  冯京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去上海。遇着点事,不是大事,你别操心。明天一早我就带何副官走,喜顺的人都留给你,一路小心。”
  慕白术坐在床边,手指还有些发麻,他刚刚同冯京墨不欢而散。冯京墨让他回宜镇,他拒绝了。
  他们没有找到松童,如预料的一样。外面乱成一团,又已过了大半个月,要找一个人,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去走散的地方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甚至连苏州和与嘉兴接壤的金山卫都找了,全都无功而返。派去宜镇打听的士兵也传回消息,松童并没有回去。
  冯京墨以为他担心松童,向他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还同他说,松童也许也在找他,找不到自然会回宜镇,回去等他是最妥帖的。
  他没有答应,他没有同冯京墨讲,他…也许再也回不去宜镇了。这短短的一个月,他见到的,他听到的,他经历的,让他再也无法回去那个世外桃源。
  山河已破,何以为家。
  他亲眼看见冯京墨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亲手包扎过被炮弹炸断的大腿,被子弹击穿的胸膛。他第一次学着张医生的样子,拿起手术刀,划开溃烂的皮肤,剔去腐坏的血肉。
  每一寸土地上都在流血,每一场战斗都有伤亡,冯京墨曾经讲过的那些话,变成了实形,将他笼罩进鲜血和生命交织出的幕布之中。令人作呕,却也让人热血沸腾。
  没有人逃得了,没有人有资格逃,这是他们的家园,必须由他们守护,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份子。哪里有世外桃源,所有的世外桃源都是亡国的耻辱。
  冯京墨,张医生,他们明明可以留在海外,过风平浪静,衣食无忧的日子,可他们都回来了。那么,又要他如何在看到了这一切之后,回去他的世外桃源呢。
  冯京墨回来了,似乎已经消了气,他蹲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仰头看他。老宅子太破旧了,窗框已经漏风,幸好现在已经四月,并不会觉得冷。只是风穿过缝隙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呱噪,慕白术却不讨厌这样的呱噪。这些声音,是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他安心,让他确定,他们都还活着,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真实的世界中。
  “我同翔君说好了,你同他一起去苏州的医院,他会照顾你。”冯京墨对他说,“你自己小心,要机灵些,别让陈泽元身边的人见到你。好吗?”
  慕白术点头,冯京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乖巧的很,并没有不情愿的神色,才接着说道,“我去上海办些事,等事情都办完了,我便去找你。”
  “然后,送你回宜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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