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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合仁被他说的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一回来,便将大少的义举向督军做了汇报,督军是大受感动,吩咐我,只要大少来一定要见一面。可惜大少来的不是时候,六天后,是督军家的小姐大婚,这么个节骨眼上,只怕督军是抽不出空见大少了。”
  刘合仁起先以为是冯京墨推辞,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听到是嫁女,那自然是没空见他一个无名小卒的。这么一想,也没什么不痛快了,谁让他自个儿不会挑日子呢。
  “没事的,四少。我也不是为了见督军,督军哪是我这样的人轻易能见的,我就是来看看四少的。多日不见,想得很。”
  “我也想着大少呢,”冯京墨叫喜顺,“晚上替我在中央饭店订个包间,再去丽晶订个雅座。我去给陈旅长打个电话,问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
  说着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算了,还是不打了,陈旅长现在也不方便,还是我陪大少吧。”他转回来,跟刘合仁打招呼,“大少先坐会儿,我上去换身衣裳,昨儿回没来,穿了一天了。”
  说着他便往楼上去,与喜顺擦肩而过的时候,使了个眼色。
  刘合仁等冯京墨上去了,悄悄问喜顺,“喜顺,雨润怎么了?为什么四少说他不方便?”
  喜顺笑了,“新郎官可不忙嘛,四少这一个多月净忙这个事了,何况陈旅长。”
  刘合仁脸色就有些不对了,“喜顺,这话怎么说?”
  “督军家的小姐,嫁的就是陈旅长。以后陈旅长呀,就是驸马爷咯。”
  刘合仁手里一抖,曲奇没拿住,掉在地板上,碎成屑,喜顺连忙叫吴妈拿苕帚来扫。
  正巧电话铃响了,是喜德。齐羽仪刚到家,五太太吩咐明日毓莹的礼服首饰都到了,让他和冯京墨晚上去吃饭,一起帮忙看看。喜顺替冯京墨答应了。
  喜德挂了电话,回头见齐羽仪在看他,朝他点点头。齐羽仪朝着着书房的方向对他甩了一下头,“跟我进来。”
  刘合仁今天是开眼了,先是中央饭店下面金头发的洋人拉门的,穿的红色秀金的制服,比他高出一整个头还多。进门,里头男男女女都是西服洋装,男士们文质彬彬,小姐们珠光宝气,他穿着长袍马褂,倒显得格格不入。
  随后是吃饭,菜还是其次,他头一回喝洋酒,四少把红葡萄酒,白葡萄酒,白兰地,威士忌,都让他尝了一遍。冯京墨说让他尝尝,觉得哪种好喝就喝哪种,他觉得哪种都好喝。最后还是冯京墨做主喝红酒,说威士忌和白兰地留着一会儿去舞厅喝。
  现下,他们便在舞厅。刘合仁终于知道什么是靡靡之音了。幽暗的灯光下,女士们或是穿着低到锁骨的洋装长裙,或是穿着开衩到腿根的贴身旗袍,在男士们的手腕里翩翩起舞,宛如花丛间的蝴蝶,翩跹袅娜。
  刘合仁不会跳舞,只能坐在雅座里瞧,一张张瑰丽的脸庞在他眼前闪过,伴着西洋乐器吹出的舞曲,人都酥了。那一双双尖尖的高跟鞋,仿佛不是踩在舞点上,而是踩在他的心上。
  冯京墨坐下没多久,就有小姐来请他跳舞,他要陪刘合仁,一一婉拒了。刘合仁有些过意不去,冯京墨只说这一个月天天忙得不着家,累得很,原本就不想跳,让他别在意。
  正好刘合仁瞧西洋镜也瞧够了,听他又说起这个,便试探着问。“我听说这次督军家的新姑爷,是雨润?”
  冯京墨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点了头。
  “这么快?”
  刘合仁惊了,整个宜镇,没人听到陈泽元要成亲的信儿,二太太没了这才多久。
  “也不快了,毓莹等了他一年多了,再等,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若不是他原来已经娶亲,早就办了。”
  刘合仁看着他,还没有摸到头绪的样子。
  “督军家的小姐,怎么可能做小,一定是要明媒正娶的。当然,更不能让他有姨太太的。”
  舞厅的正中间,挂着个五彩的球,转动之间便有五彩的光照下来。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的光在冯京墨脸上闪过,从冯京墨瞳孔中反射出的光射进刘合仁眼里,无数的念头一瞬间钻了进去。
  “二太太…和何副官?”
  他记起来了,方才喜顺来接他的时候,同何副官热络得很。
  冯京墨听他一问,脸色有些发白,好一会儿才能说话。
  “我…是真的没有料想到会沉湖,我以为…,是我害了二太太。”
  这句话不啻是晴天霹雳。刘合仁虽然是个纨绔公子,却也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何况是人命。
  “雨润他…,雨润他…”他心里震惊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合仁才终于说了句话,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可偏巧一曲终了,舞厅安静下来,话便传入了冯京墨的耳中。
  “休了便是了,何苦闹出人命。”
  冯京墨嘲讽般地笑了,不知是在嘲讽刘合仁的天真,还是在嘲讽陈泽元的狠绝,抑或是嘲讽他自己。
  “求娶小姐的能从这儿排出南京城。督军,怎能容忍小姐养别人的孩子。”
  冯京墨叹了口气。
  “大少,这话,你听过便罢了。我原是不应该跟你说的,只是我心里也憋得难受,除了大少,也无人好说了。”
  刘合仁听他如此说,心中唏嘘地很,瞧着舞池里的那些盛开的花朵一般的裙裾,也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没想到,雨润是这样的人。他想,回去要同爹他们通个气,让他们留个心眼。
  宜镇的人总说宜镇是得天独厚,并不是随口说说的,一个闭塞的江南小镇,能如此富庶,必有道理。宜镇有两宝,茶叶和药材。
  由于地理和气候的关系,宜镇出产一种叫做天青金的茶叶。蒙着雾一般的烟绿,像极了在等烟雨的天青色。在三月明媚春日里,才能瞧见烟绿下隐隐约约的金线,过了三月,金线便会褪尽。是以,除了茶农,饮者是无缘得见的。这也是许多人不解此茶为何名天青金的原因。
  天青金泡出的茶水也与别的茶不同。茶水向来讲究清澈,越是好的茶叶泡出的茶水越是清澈。可天青金不同,上好的天青金泡出茶水,如同蒙了一层薄纱,茶叶沉在碗底,像是未出阁的女子,轻易不能让人瞧见真容。再加上知道此茶的人少,天青金又被人称,养在深闺人未识。
  说起来,天青金并不比让陈老太爷引为至宝的明前差。只因天青金只能在宜镇种植,产量有限,即使刘家是宜镇最大的茶商,也仅仅只够供应江苏省内,这也是世人多不知有此名茶的原因。老太爷是喝惯了天青金,只拿它当寻常的茶喝,才格外看中明前的。若真是拿出去,在行家心中,只怕天青金比明前更抢手。
  另一样药材,也是同样的理。宜镇四面环山,气候滋润,后山中有采之不尽的珍贵药材。是以,宜镇之中,大半以上的人家,不是做茶叶生意,便是做药材生意。
  宜庄是宜镇的大户,从祖上起手头便有宜镇大半的良田。做药材生意的还好,做茶叶生意的,多多少少是租着宜庄的地种植茶园。多少辈下来,都是有往来的,不仅是他家,和他要好的那些少爷家也一样。
  只不过是要攀高枝,就能下狠手如此对待自己怀着身孕的太太……刘合仁心中一阵发寒,不行,一回去就得跟爹说,得提防这个人。
  “对了,说起来,不知道大太太怎么样了,”冯京墨看着刘合仁的神色变了又变,不动声色地再添一把柴,“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有为难他。”
  “大太太是自己要走的,老太太留不住,赏了好多东西才让走的,怎么会为…”刘合仁正说着,突然想起这些冯京墨都是知道的,怎么还会如此问。他停下来,脑子里突然有条线被搭起来了,脸色又变了,“这些事,老太太…都知道?”
  新的乐曲响起来,这回是一首轻快优扬的华尔兹。冯京墨看着舞池,因为是华尔兹,舞厅的灯光调亮了,五彩灯球熄了,他终于能看清冯京墨的脸。他看到冯京墨的嘴无声地动了几下,他看懂了他说的是什么,“最毒妇人心。”
  刘合仁的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寿宴那日,先生诊出二太太有孕,老太太下楼接受大家恭喜时,笑逐颜开的脸,莫名感到一身恶寒。他不由自主地说道,“难怪大太太没去老太太赏的宅子,而是回了自己家。”
  冯京墨笑了,眼睛弯弯的,头跟着节奏微微摇晃,好像特别喜欢这支乐曲的样子。刘合仁看他这个样子,便让他去跳舞,他却摆手。
  “后来呢?”冯京墨问。
  “什么后来。”刘合仁一头雾水。
  “大太太回去以后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刘合仁回答地有些犹豫,“他家是在那边的。”
  “哈哈哈,”冯京墨仰头笑了,“别人不知道,你大少会不知道?那边的赌坊,花楼哪家缺得了大少。”
  刘合仁被戳穿,也不装了,跟着冯京墨一起笑起来。
  “我也只是听说,原来大太太不简单呢。”
  “哦?”冯京墨听他这样说,收起二郎腿,凑过来听,很有兴致的样子。
  刘合仁见他如此,少不得仔细回忆听到的消息,搜肠刮肚地说起来。
  “听说大太太回去,发现他二叔带着二婶跑了,自己把医馆重新开了起来。可是,谁信的过他,又是出了那么档子事回来的。整整半月,没人踏进过医馆半步。别说瞧病了,连从前抓药的都不去了。”
  冯京墨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还没等刘合仁瞧见,便又散开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所以才会让喜顺送了那匣子钱去,就是让他能顶一阵的。可意料是意料,真听见了,还是有些揪心。
  “谁知道,大太太还挺有做生意的头脑的。写了张大字贴在药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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