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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晚朝,皇帝召朱莹于思正宫。
  这是一场硬仗,朱莹仔细的从头到脚收拾一遍,打扮得不素也不艳,争取一根头发丝都叫皇帝挑不出错来,然后乘辇来到思正宫中。
  思正宫为大齐历代皇帝居所,殿内规制极高,堪称富丽堂皇,庄严大气。
  就连地上也都铺着金砖,平滑如镜,花纹精细得无一处相同。
  麒麟纹三足香炉烟气袅袅,沁出浅淡的龙延香的气息。
  朱莹没去看皇帝,盯着地上的各式纹路,跪下来行了大礼:“妾拜见圣上。”
  她礼仪规矩到死板,杨固检也懒得再挑她毛病。
  他手里翻着一本奏章,漫不经心道:“起来说话。”
  “谢圣上。”
  朱莹麻利的站起身,站得盘直条顺,一丝不苟,只听杨固检继续道:“你胆子倒不小,竟仗着进了宫,得了位分,叫家里人逃役。”
  比起从前,杨固检对她的态度已经算是温和了。朱莹却一下子打起精神,蹲身行了一礼,道:“圣上容禀。”
  “说。”
  “圣上,当初妾身位至贤妃,想要通过圣上,直免了家中兵役,留下灶役,不管杂事,也并非难如登天,且还能省心省力,过了明路,又何苦背地里偷偷摸摸的。”
  杨固检脸色有点发黑,声音冷了下来,徘徊在发怒边缘:“你在讽刺朕?”
  朱莹心砰砰乱跳,几乎跳出嗓子眼去。
  她恨不得把皇帝每句话都分析个一二三出来,好好揣摩相对应的回答。
  可惜现实并不允许她花太长时间思索,朱莹急忙对道:“妾身并无讽刺圣上的意思。只是妾身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上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到底,人有私心,多照顾宫里妃嫔们一些,也是常情。”
  杨固检脸色有所缓和,他哼笑道:“朕便是再照顾妃嫔,也不会到罔顾国本的地步。”
  上面坐的如果不是皇帝,朱莹真想抓住他好好问一句:“你还要点脸不?”
  当原主进冷宫的事没发生过吗?
  她露出个虚假的微笑,试探道:“圣上,既然是要满足私欲,妾身自不会明说啊。”
  “讲。”杨固检难得来了几分兴趣。
  朱莹吞了口唾沫,心里没底,她想拿到一个保障:“妾身不敢,唯恐圣上生气。”
  杨固检轻蔑道:“朕还和你计较不成?”
  他一眼看穿朱莹的小心思,对她的评价又低了一点。
  没拿到想要的承诺,这个也就勉勉强强了,朱莹低头道:“倘若当初妾身真的想要家族避开兵役,妾身便哭求皇后娘娘,说族叔因抵御乡寇遭人陷害而死,军户才袭到妾身堂兄身上。”
  原主族叔确实是在抵御乡寇时去世了的,当然,那时候原主刚刚来到朱家,对这件事记得并不清楚。
  战事混乱,又加上十年时间都过去了,就算要查,也根本没办法取证。
  最大的可能就是,派去调查的人顺着自己的思路,去询问当初亲历过的人。而早已忘记此事的军户,听了询问,脑子里自动填补剧情。
  至于朱家人……当然是什么有利认什么了。
  连完美衔接事实都不需要,有点“证据”便可,轻轻松松得出被人陷害了的“真相”。
  再不济,得出个年深日久,无法查清的结论也成,只要没有盖棺定论,便有无数操作的余地。
  朱莹道:“皇后娘娘必然会将此事告诉圣上,圣上岂能不查?”
  鉴于一般情况下,皇帝对后宫妃嫔待遇还算丰厚的现实,十有八/九,会免除朱家的两个兵役。
  杨固检目光冷了下来,盯准了朱莹,心头怒火突生。
  他扪心自问,朱莹这个办法简直太好了,不论查到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他都会给朱家一个恩典――
  她捏准了他在除了位分以外的地方,向来都是善待妃嫔的作风!
  “继续说。”杨固检沉默片刻,道。
  “如果圣上准了妾身族中,免掉兵役之事,妾身便传信回家,修缮祠堂族谱,刻石碑,传颂圣上恩德。”朱莹接道。
  杨固检的面色,彻底寒了。
  身为皇帝,最厌恶他人窥探帝心,摸透自己的想法。
  若只是妃子们争宠,他说不定会了然的付之一笑。横竖内宫女人们都这样,离不开他的宠爱,在别处倒用不着费心。
  只是……把脑子动到与国事相关的事情上,杨固检便不能忍了。
  如果眼下朱莹没有担着守护李充仪和未出世皇嗣的职责,他必定会当即便将她扔进冷宫!
  杨固检心头杀意渐起,朱莹也不好受,她已经在心中骂了朱家八百遍。
  瞅见她经历的死亡之问了不?拜朱家所赐,她落入伸脖子一刀,缩脖子还是一刀的境地中了。
  她毕竟没有和家族断绝关系,先求饶再辩解的话,虽然是很常见的操作,但也无异于默认事情是自己放任,甚至是授意的。
  坚决不认,撇清自己的话,又要扣上凉薄的罪名,说不准还能再被压上句不孝。
  皇帝本来就厌恶她,不用说,这两种办法都会激怒皇帝,把她给发落了。
  只有承认自己有私心,只是不想这样做,并且举出做的时候,会用什么办法,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皇帝怒了,她得个以权谋私,甚至类似于“干政”的罪名,直接被打入尘埃。
  皇帝若觉得“啊这个妃子还算有点想法,不过倒能分得清善恶”,那她便赢了。
  杨固检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朱莹壮着胆子道:“圣上……妾身并不知晓族中会做出这般事情,当年妾身还曾给家中去信,确实有一些私心在,可关于逃役之事,一个字都不曾提啊!”
  所以赶紧把这群糟心的人处置了吧,别连累她就行。她又不是原主,不惯这毛病。
  ·
  听见朱莹说家信的事,皇帝点点头。
  王咏送来的奏本中提到了,确实和朱莹说得一样,是朱家族人捏造“事实”,吓住了地方官。
  奏本中当然还有附带的信件,他也看过了朱莹的私心,于这种事上,她诚实得叫人好笑。
  杨固检忽想起外廷那些官员,一个个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甚至打算挑战他的权威。
  对于世家、文人的怒火,悄然压过了对朱莹的厌恶,杨固检容色稍霁,看朱莹时,竟觉得她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懒得再听关于免除杂役的办法,横竖知道朱美人有这方面的想法就成。
  她虽然对这些事情,都有过周全的考虑,可并没有任何实施的意图,脑子尚且放在正道上,懂得要求家人好生进学――
  她打算为之走关系要官的那个朱家侄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游手好闲得厉害,她倒有些自知之明,只打算得个带俸官。
  可惜朱家人并没有接受她的一番好意。
  不管是皇后命常家人亲自邀请,给朱氏女眷请来的女学士,还是给男子请来的老翰林,都没能在朱家教多长时间,前后脚的被气走了。
  自那以后,朱莹便再也没为家里人谋求过什么。
  至于获罪、跌位分,那都是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了。
  想到这层,杨固检看朱莹又顺眼了一些。
  此女可恨是可恨了点,心思还算正的,也知错能改,比起朝中那些大臣,更能让他放心。
  再想想司礼监调查过她的一些事,这朱莹入宫后,自己不向学,却希望族人向学。
  后来经了许多事,搬到长庆宫以后,便老成了不少,自己也向学了,做人也老实了,不敢和贵妃对着干了。
  就算她处心积虑的在和王咏打交道,也仅仅是打交道而已,并未想着通过王咏做什么。
  是个有长进的人。
  她家里出了事,王咏管得也毫不犹豫,虽则只处置了几个人,卖给朱莹一些面子,但后脚他就把奏本递了回来,询问皇帝的意思。
  和朱莹的私交,对于王咏的影响,称得上无伤大雅,根本就不值得注意。
  杨固检看她又和善了些许。先前的怒意,已经不知不觉全都散去了。
  他开口:“毕竟是你的族人,王咏提议,处置他们时,好歹要听听你的想法。你便说吧。”
  这声音明显没之前的压迫感了,朱莹暗自庆幸自己赌赢了。
  她不敢松懈,延续着适才的风格,说道:“如果要妾身自己说……妾身自然希望一个也不罚,申斥一番便罢了,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之法度,在于遵循。是以……妾身……”
  她也不知道该要求惩罚还是放过,或者中和两者,希望从轻发落了,感觉说什么都是错。
  这上头坐着的皇帝,谁知道会怎么想。
  刚才皇帝怒火灭了,把她轻轻放过,她还没猜出个丁卯来,万一回答后,正碰上皇帝来大姨夫,又生气了怎么办。
  朱莹忐忑道:“圣上一定要问妾身的话,妾身……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瞬间疼出生理性眼泪来,稍微抬起头,叫皇帝能看清楚她眼中淌下的泪水:“但凭圣上处置。”
  杨固检本来也没打算真听一个妃子的意见,见朱莹还算识时务,便对她没了兴趣,命她不要耽误时间,赶紧回宫去照顾李充仪。
  朱莹从善如流,迅速行礼,出了思正宫。
  外头清风徐来,吹散身上残留的香气。
  朱莹坐在辇上,僵硬了许久,才心有余悸的呼出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