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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幸而未迟
  许多事情其实都是不能细想亦不可深究的,花春想看着这个节骨眼儿上待在家里抱孩子的容苏明,脑子里蓦地想起了自己十来岁时候的授业夫子。
  记得那是位歆阳城里颇有盛名的女夫子,才名远扬,且当时不过四十左右年纪,却极其罕见地和许多花甲之上的男夫子一般头顶无发——女夫子原本四季用戴着帽子,学生调皮,某次恶作剧揪掉了女夫子的帽子,然后一屋子捣蛋鬼个个傻了眼。
  回家后花春想拉着爹爹说女夫子秃头的事情,爱美的她好怕自己将来也会成那个样子,但爹爹揉揉她的头,慈爱地告诉她——只有用得着脑子的人才有可能会秃头,我们家小香椿定然不会……
  想到这里,花春想深深为容苏明的发顶担忧了一把,她盯着面前这碗穗儿牌香浓黑芝麻糊,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每天那么忙,脑子累不累?——啊我是说每天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处理,你脑子累不累?”
  容苏明在经历了花糖被女儿咬一口扔一个的大起大落后,目下正盘腿坐在地上给如意剥橘子,闻言她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边掰下一瓣甘甜多汁的橘牙给如意,果断摇头拒绝道:“我不吃你的专属黑芝麻糊,不吃。”
  花春想:“……”
  “不吃算了,怕你秃头你还不领情,我阿娘说过,像你们这种脑子好用的人最是容易掉头发了。”花春想搅搅碗里黑乎乎的东西,勉强一勺勺地往自己嘴里送。
  想哄骗容苏明帮自己解决掉今日份的黑芝麻糊却又一次无疾而终后,容夫人顿时觉得嘴里淡得没了任何味道。
  “良良?”恰听见如意奶甜奶甜地喊自己,寻声看过去,小丫头竟然拿着一瓣橘肉冲她晃悠过来,乖巧地将橘肉放到她手心里,“次次。”
  “还是我们如意好,小棉袄都已经知道心疼娘亲了呢……”花春想被主动送来零食的女儿暖化了,一颗老母亲的心在胸腔里扑腾来扑腾去,还顺道戳了那个叫做容苏明的小人儿好几根“冷血无情”的银针。
  “咳,咳咳……”不知道自己被扎针的容苏明刻意清清嗓子,不仅没有表现出花春想期待中的那个叫做“难为情”的情绪,而且还光明正大转移了话题:“不是说今儿要去你阿娘那里么,准备何时出门?”
  因要调养身体而被叶轻娇叶寒烟大夫叮嘱必须吃一日一碗黑芝麻糊——加了花生仁核桃仁等佐料且不得加糖——的花春想依旧贼心不死,正拿着勺子试图让小豆丁如意帮她来分担点,而且还摆出了一脸“如意乖如意宝如意娘亲最爱你”的殷切表情。
  她道:“待会儿就去啊,昨儿夜里不是刚说过么,你这就忘啦?!看,我就说你得补脑子罢,以形补形不是大夫们瞎说的,我这黑芝麻糊里可是有很多核桃仁的哎?——你要上哪儿?”
  容苏明擦了手,起身走到衣屏前穿棉外袍,道:“险些忘了早就跟人约了今日要谈事,就在福泰街的项楼里,完事后我去你阿娘那里找你,记得等我一起用午食啊。”
  福泰街……花春想顿了顿。
  但凡是和容苏明做生意有关的事情,她这位容夫人从来就都不会多过问半个字,甚至在这方面她做到了和容苏明之间保持泾渭分明。
  于是乎她虽心中有疑,但最后还是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你去之后多注意些财物就是。”
  “嗯,行。”
  .
  就像越是名中带“富”“贵”等字眼的人大多都越是贫穷一样,福泰街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福宁康泰。
  它坐落于城东城南交汇处,贫富交错,昼夜喧嚣,混杂着三教九流,非一句简单的鱼龙混杂能形容,甚至缉安司每年都会因整治福泰街而和某些民间帮派发生肢体和刀械的冲突。
  温离楼在整治民安问题上的作风多是刚硬不退让的。
  在得知福泰街上一家勉强糊口的小门面竟然要缴纳三份保护费后——给公府纳税一份,其余两份则缴纳给当地的街头势力作为保护费——温大人亲自带人平了二十多个在福泰街上作威作福的帮帮派派,使得福泰街一度恢复到了很久以前公平交易公正买卖的时候。
  可惜后来温离楼被顶头上官多次劝导与阻拦,整肃福泰街计划壮士扼腕,原本那些不打眼的小势力趁机如雨后春笋般疯涨起来。
  但温离楼之所以是温离楼,就在于整肃计划失败后她能立马调整策略,趁着那些雨后春笋正卯足劲儿噌噌噌时,她悄没声儿把手伸了进去。
  项楼,二楼某间独舍:
  把上好的六安瓜片茶当街边大碗茶喝的人大腿翘着二腿正无聊地在翻看手中信件,身后响起屋门开合声,她头也不回道:“看来还是我面子大啊,能让你这么个赴石大人会都踩点到的人早来两刻钟,喏,息溪六安瓜片,来两口尝尝,我煮的。”
  容苏明裹着满身寒意进门,耳廓都是红彤彤的,闻言她脱了外氅坐过来,搓搓手自行斟出杯热茶,揶揄道:“我面子也够大呗,能劳得动温大人亲手煮茶咳咳……”
  “……”浅尝了一口六安瓜片的容二庆幸自己定力好,不然她是肯定要把吃进嘴里的茶水全喷出来的。
  容苏明扯起袖子擦了嘴,忍住了喷茶却没忍住嚷,额角突突突跳得厉害:“你这煮的什么玩意?!六安瓜片?你确定不是你这头驴顺手从马厩里抓的干草料吗?”
  “嗐呦,”温离楼眨眨眼睛一摆手,那是个“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的表情与动作,她道:“你托我办的事情有结果了呢,不过趁着他们尚未完全开始,我劝你要么及早抽身,要么直接让它碎在成型之前,”
  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后,温离楼把手中信件递给容苏明,又道:“他老子娘的,林家人竟然这么狠,还没上来呢就奔着把方三置于死地的下场来,腌臜货们,太不把咱两个放眼里了罢!”
  “你先消消气儿,瞧你这模样挺像真动怒了。”容苏明一目十行看完这几封书信,然后回手把它们扔进身后取暖的炭盆里。
  在纸张俶尔燃烧又渐渐熄灭的过程中,容苏明拿个新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淡淡道:
  “林氏下手越狠,就说明他们找易墨找得越急,据我所知,苍州范氏欲在开春后将触角伸到歆阳地界,且还想把花家香做跳板在歆阳一举打开门路,呵,来到咱的地盘上,这条路我不会让他走得出来。”
  温离楼向老友叉手,认真肯定道:“我就知道,有你在,收拾一切作怪的牛鬼蛇神都统统不在话下。”
  “啧,”容苏明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撑了一下,疑惑道:“你何时变得这般能说会道油腔滑调了?”
  温离楼直起腰杆儿,道:“有吗?没有罢,我不一直都这么耿介板正么?”
  容苏明挑眉,没说话。
  “那什么,”温离楼反手挠挠脑门,起身道:“带你去见个人,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容苏明拖长声音跟着起来往外走去,“哦!好的!”
  ……
  光风霁月?不存在的。
  这么多年狼狈为奸,呸——是互相帮忙,这么多年互相帮忙下来,朋友之间谁还能不了解谁的德行哇,容苏明心里对温缉安能做出什么事还是有一定掌握的,但当在把守森严的地下室瞧见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后,容苏明咕咚咽一口唾沫,忍不住用一种怪异的表情慢慢扭过头来看旁边的温离楼。
  “你看我干嘛!”温离楼往旁边挪开半步,抱着胳膊朝笼角那一个……姑且称之为一坨的东西努嘴,挑眉道:“为军的比为官的狠,这点我不否认。”
  民私改的地下囚室昏暗、冰冷,且带着江边城池特有的绵绵刺骨之潮湿,大概是听见这边说话的声音,缩在角落的那坨……人,动了动。
  那人稍微一动,面积不大的空间里便有恶臭扑面而来,那是刑打下皮肉未得医治腐败溃烂而产生的味道,容苏明只觉一阵沉沉寒意森森然一路从尾椎骨蔓延上脊柱,整个后背都麻了,“他,他他他是??”
  温离楼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散漫与无所谓,“论手段,官不如……”
  “得了啊,”容苏明甩甩袖子以手捂住口鼻,斜着眼睛瓮声瓮气道:“说两句人能听懂的话你能怎么着?”
  温离楼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的模样吊儿郎当的,像街上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嗐,我这不是怕泄露了她身份么,”
  说着又朝那边角落努嘴,道:“你瞅他这副样子就当知不用咱俩出手,方三那家伙不总是时时需要朋友操心的,接受这个事实罢,啊?”
  私囚里这个被收拾得没了人样的人,正是缉安司都没能找到的、坐牢出狱后就又失踪的苟家哥儿,那个毁了方绮梦的渣滓。
  容苏明:“……”
  原来温离楼在这里挖了坑等着自己。
  “易墨让你这么说的罢,”容苏明吐出口浊气,根本没像温离楼那样避讳易墨名字,耸了耸肩,有几分无奈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叫她……罢了,能出去了不?我恶心。”
  “不舒服啊,那走走走,咱不搁这儿待着,我也不大喜欢这乌漆嘛黑冷飕飕的地儿。”温离楼一步迈过来,手肘搭上容苏明肩膀,不由分说就带着人就往外走,边走边八卦道:“你跟方三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了罢?啧,在书院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俩会凑一块呢,谁晓得后来方三那厮竟抹去画钿改了籍册,哎说起这个,易墨也是契姐儿呀,她俩能成?”
  就算走出地下私囚,空气里没了难闻气味,那苟家哥儿拎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滩不人不鬼的样子还是在容苏明脑子里挥之不去,叫人想吐。
  容苏明用手肘捣了温离楼一下,将那厮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扒拉下去,咬着牙说道:“她俩成不成我不知道,但要是再不去解决正事儿,我知道你的时间就要到了。”
  “哎呦我天!”慢吞吞走着路的温离楼抬眼望天后啪地拍了一下手,走路速度瞬间比原来快了一大半,“要命要命,回去晚的话没法交代哇......啧,容二你走快些!!”
  容苏明:“......”
  她怎么净交这么些“不靠谱”的朋友呢。
  “老温,我闺女的床你啥时候能做成啊?都好几个月了......”容苏明提步追上去,身影渐行渐远。
  .
  花龄中风是因急火攻心加风寒,她相对来说年纪还不算太大,中风后幸而未像大多数人那样偏瘫卧床,只是嘴巴歪了,眼睛一直流泪。
  因消息延迟,她此时并不知容家门外发生的那些个糟心事,她靠在床头,拿着纯棉质地的巾帕吸去眼里不住流下来的清泪,口齿不甚清晰道:“叫炉力(如意)吃敢去(柑橘),江上运来的,新鲜蓝怀去(南淮橘)。”
  如意今天上午在家时已经吃了不少橘子,这玩意上火,花春想不想让孩子再多吃,张了张嘴却没有反对,拿了个完整的大橘子递向如意:“吃不吃?阿姥给的大橘子。”
  正蹲在旁边玩不倒翁的如意闻声抬头看过来,抬起手用食指指着橘子,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食指作出抠东西的动作——这是要她阿娘给她剥橘子皮。
  花春想收回手,一下下开始撕橘皮,花龄又问道:“听说,你二叔找宿命(苏明)?”
  “嗯,苏明给我说了,”花春想将橘皮撕开一半,低头认真撕着橘肉上面如同筋脉似的白丝,道:“自从咱们一家人搬出花家,二叔当家后,花家香生意一落千丈,硬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花龄用另一只纯棉巾子擦去嘴角处控制不住的口水,说话时总像嘴里含了一口水没咽下去:“宿命(苏明)没少出力吧。”
  母女俩之间说话,屋里又没别人,花龄这是把知情人都讳莫如深的东西赤/裸/裸搬到了明面上。
  其实有时候,花春想会觉得母亲说话比容苏明说话更伤人,更容易叫人误会,顿了顿,她解释道:“是二叔三叔他们总盯着我不放,容昭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他们。”
  “不是的,”花龄摇头,道:“在你们成亲之前,大年(当年)四月,宿命(苏明)头一次拒绝跟你的亲事时,丰腴(丰豫)就已经,在谋划花家香了,你不知道罢了。”
  花春想因要带孩子而一直把指甲修得与肉齐,现在竟然一不小心掐破了一瓣橘肉,汁水从掐破的地方拥挤着流淌出来,瞬间就顺着她的手心流到了手腕。
  她忙不迭抽出随身带的巾帕擦手,花龄啧了声,道:“都是当娘的人了,就不能慢一点啊?”
  “唔......”花春想把破皮的橘肉吃掉,剩下的一瓣瓣掰开放到身后的细网孔暖炉上烤着,笑了一下道:“成亲之前是成亲之前,即便是成亲之后,她也告诉过我她想要花家香种香料的那块地,我都知道。”
  花龄道:“她要的不只是地,尼莫要(你莫要)被她哄了,”
  花春想抬眼看过来,与母亲四目相对,语气稍微冷了下来:“阿娘跟我说这些,何意?”
  “......”花龄一愣,随即眉心紧蹙,身子朝这边探了不可察觉的一点,推了下头上缠的病抹额,诧异问:“你觉得我,在挑拨你两口的关斜(关系)?”
  花春想喉头一紧,心里就像是突然被烧红的铁丝戳了一下,心肉滋滋作响,疼得她想抽搐,她用犬齿摇了摇口腔内壁上的皮肉,道:“我无此意,阿娘莫多想,我只是想说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知道个屁,”花龄的情绪隐隐有些激动,声音跟着提高了一点,引得如意都扭头看了过来,“当时以为,你加过去(嫁过去)之后,娘家有我和你阿爹,以及整个花家香给你撑腰,谁知造化弄人!”
  说到这里,花龄眼里又流出清泪,这回不是一只眼,而是两只眼:“你爹拿着和隶树(和离书)来找我时,晴天霹雳呐女儿,那是个晴天霹雳啊,我没想到他......我没想到他竟然......”
  花龄哭了,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在与万宗宝和离一年多后,她终于悲伤地哭了出来。
  她哭什么呢?
  哭曾经一心一意的时光?哭曾经互相扶持的信任?还是哭曾经拥有过的温柔与爱呢?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花春想过去做到床边,想拥抱住母亲给她安慰与支撑,但她伸出手却只是递上了一方干净的巾子,语气不念又变得微微沉了些: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不知你是怎么忍到现在才终于难过出来的,但是阿娘啊,他离开后过得那般......”
  舔舔嘴,她找了个相对合适的词替换未出口的“那般好”,她道:“——过得那般自在,我亲眼见过的,他过得很好,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为何非要揪着以前不放呢?!那不仅没有丝毫意义,还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花龄连连擦去涕泪,噎道:“你竟,同你爹一样的贴石星肠(铁石心肠),我养你这么些年,你贴石星肠(铁石心肠)......”
  穿得厚如不倒翁似的如意扭着小身子走过来,一手拉住阿娘膝头衣料,一手高高举到阿姥床边——手里赫然捏着一瓣橘子,小丫头虽然表情谨慎,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单纯且善良:“乐乐次次(姥姥吃吃)。”
  花龄接下孙女的橘子,擦了涕泪鼻音浓重道:“你们都是一帮狠心的小白脸娘(白眼狼),只有我孙女知道心疼人。”
  花春想缓和了声音,将女儿抱到腿上,劝慰母亲道:“别哭了,如意都要看你笑话了,娘,不然我搬过来和你一块住罢,我得照顾我的老娘亲啊。”
  花龄破涕为笑,“你赶紧拉倒吧......”
  屋里正说着话,门外有人跺了跺脚——那是在跺鞋子上踩的雪,花春想把如意放到地上,微笑道:“是容昭来了。”
  声落,推门进来的果然是容苏明。
  “哈大大大大......”如意顿时满脸笑容,挥舞着小胳膊就冲了过来,完全忘记了今日早些时候是谁拎着她打屁股的。
  小丫头当然被容苏明一把抱起举得老高。
  在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中,容苏明来到了暖炉前站定——她刚裹着满身寒意进来,花龄中风不能受冷——抱着如意笑问道:“紧赶慢赶过来的,还想蹭午食吃呢,没迟罢?”
  隔着半间屋子,花春想微笑着看着抱着孩子的人,道:“不迟,一直都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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