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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翠玉明珰
  被撞翻的公府缉安司马车,是载着郜氏兄长的那辆。
  车上共四人。
  坐在车板子上的两位武侯飞跌出去,一个摔得当场昏迷,一个头破血流动弹不得。
  车内坐着武侯头子和郜氏兄长,马车被撞翻后未和马匹分开,受惊的官马从地上爬起,径直扬蹄而奔,身后还拖着就快散架的车厢,川流不息的车道上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左近望楼自会第一时间发现此处异动,并迅速增派武侯过来,容苏明和方绮梦皆为寻常平民,对此种意外多是束手无策,为自保平安也只能紧紧靠着车壁维持自身平衡。
  她们乘坐的缉安司马车,也正被驾车的武侯疯狂加速追赶被撞的那辆,另一位武侯则是不断放声大喊着四个字:“马惊,避让!”
  耳边尽是男女惊吼和东西碰撞的声音,惨叫嚷骂声可谓此起彼伏,该是伤了不少人。
  飞速行驶中的马车突然转了个方向,容苏明即使用力抓身下坐板和门框,却还是往旁边重重甩去,侧额毫无缓冲撞在硬物的棱角上,鲜血溅出,被方绮梦扑过来一把捂住伤口,两人齐齐摔倒在车厢里。
  温热的血顺眼角淌下,热血未及凉下就模糊了容苏明视线,使她眼帘前只剩一片血红。她抱着头,突然听见那种断断续续的、用竹筷拨青铜钟的声音。
  这声音怪得甚,时近时远,时轻时重,却在她耳中不停徘徊,徘徊,徘徊......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知道还有谁的一只手死死按在自己眼睛上,她浑身都轻飘飘的,似是在云端又若在雾里。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却觉五感渐失,张张嘴也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似也失了音。
  糟糕呀,容苏明心想,不会一场意外之后自己就要被磕瞎了罢?
  磕瞎?
  马车意外!
  阿筝!!
  容苏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依旧浑身乏力,抓住方绮梦衣领把人往近了拽,呼吸急促中还有些牙齿打颤,声音极低,口中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灵、灵澈,眼睛,翻车,证据......”
  “我晓得了!晓得你的意思了!”方绮梦微微一愣,极快理解好友之言,马车还在飞速奔驰,二人被甩得撞上坐板,方绮梦抓紧了容苏明,慌张道:“你别着急,不然血捂不住啊!”
  话音甫落,武侯急急勒停马车,车厢甚至因为骤停而往旁甩出了点距离。
  马车骤然往前一沉,车帘子被人猛地掀开,易墨蹲在门口,面色阴沉:“情况如何?”
  “你他娘怎么才来?!干你母你为什么才来!!”方绮梦一愣,旋即破口大骂起来。
  女子满手是血,身前衣襟上有着清晰无比的血手印,她边骂边哭,真的害怕极了,鬼知道某个瞬间她有多怕容苏明死掉,或者落得容筝一般下场。
  受惊的马被缉安司的人当场斩杀,容苏明被送去左近医馆救治,方绮梦把带人赶来增援的缉安司司正也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则骂人归骂人,方绮梦还是第一时间拽温离楼到一旁,向她转述了方才容苏明说的话。
  歆阳人口百万,加上每日往来进出的人员,城内可容车辆万万乘,大街小巷里发生马惊失事类意外日不下百起,然鹅是谁也没料到,今次在致远车道上这场马车相撞的意外,缉安司最终会这般大动干戈,在望楼配合下抓了进去那么多人,甚至包括给容、方二人驾车的两位武侯。
  中年男人在缉安司干了十几年,缉安司西边这批房舍都是他亲眼看着建盖起来的,却不知在靠近司正司副们休息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半地下式的监牢。
  时间刚过戌时,下职的温离楼换下官袍,着了件寻常布袍,抱着胳膊有些懒散地靠在刑具架旁,神色与平常无二,甚至唇边带着笑意,正在和心腹武侯范成大低声说话。
  “要是当真相中了人姑娘,明儿就叫你嫂子去给你说说。”温离楼声音低沉,不掩促狭。
  二十出头的范成大挠挠头,露牙一笑,黝黑面庞憨厚实诚,有些忸怩道:“先谢过大人和嫂子了,这事儿翠平是愿意的,就只她爷娘不想,不想让......嗐,二老看不上我。”
  “你可是我的亲信啊,吃官粮的武职,那两位竟然敢?”温离楼脸上笑意似乎减了几分,直直腰背霸道问:“是不是嫌咱们脑袋别在裤腰上,过了今儿个保不了明儿个?”
  “不不不不!”范成大摇头加摆手,撞上他家温司的眼睛后又心虚地低下头,抿起嘴不在出声。
  “狗日的,”温离楼笑骂一声,在范成大肩窝捶了一拳,道:“等忙完这阵子,忙完这阵子我带你们......”
  “大人?哥——”昏暗潮湿且闷热的监牢深处走出来一赤膊青年,分别向二人打了招呼。
  青年同样二十出头年纪,手里握着根血淋淋的鞭子,鞭子正嘀嘀嗒嗒往下滴着血水,活像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一笑却是另一种模样的唇红齿白。
  他道:“人招了,东西就藏在锅台底下的墙砖里面,干,咱们就差把那锅台拆了都没找到,他妈的,灯下黑就说的这个罢!”
  余光一瞟,唇红齿白的青年看见旁边木架上绑着一个中年人,他往这边靠近两步,努力借火光看清楚被绑的人后,她诧声惊讶道:“嘿呦哈,这不咱们余头余大人么,稀客稀客呢,您咋上这儿来了?”
  “得了得了,”温离楼接下范二话茬,扭回头来对范成大道:“既然咱小范哥也出来了,你哥儿俩把人盘盘罢,我带人去一趟现场,去刨刨那灶台,是黑是白问个清楚,我温不周任上可不兴魑魅魍魉兴风作浪。”
  范家兄弟俩一齐叉手,神色俨肃:“敬喏!”
  ///
  要是人可以不记往日恩情,那就太逍遥惬意了。
  听闻许太太登门,花春想抱着孩子亲自到门口接车,容苏明从卧榻上爬起,用力拍拍脸,使苍白的脸色转范起些许血色。
  许太太是抱着如意进来的,乖乖宝宝正逗着如意,见到容苏明就冷下了脸,鼻腔里不冷不热哼了一声,道:“这不好好的么,谁给我说人昏迷不醒的?!”
  “是昏死过一阵来着,”容苏明同样面色微沉,道:“奈何命大,又醒了,”指指眼睛,单边唇角轻勾,未显丝毫轻蔑,却叫许太太心底有些发怵,“姑,我爹和阿筝保佑,才免得我落个眼瞎。”
  如意在姑奶奶怀里有些认生,扭着小身子抻手要阿娘抱,许太太把孩子还给花春想,走到梨花凉榻前坐下,眉目低垂,花春想知趣,领身后女使并奶妈一起离开。
  沉默许久,许太太道:“要是你爹、我长兄还在,他不会允你用这些手段行事的,他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不会允你这般......”
  “他光明磊落是他的,”容苏明鲜少有过这般打断长辈说话的时候,此刻却没再顾及丝毫平素教养,冷笑道:“我手段卑劣又如何?他顶天立地他死了,我阴险狡诈我活着,这是容家长辈教给我的,姑母以为呢?”
  许太太横目看过来,被侄女的话噎得心口发闷,呼吸几口气才道:“他们到底也是和你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亲人?”容苏明两侧嘴角先后勾起,面上笑意渐渐漾开,神色间灿烂明朗,说出的话更像是在聊家常,眸子却犀利,似是在忍着什么:“家祠本就极少开,里头的檀香更是极少燃,知我行事前会去家祠上香的人也就只有身边几人,会害我的又会是哪几人?迦南?不会,改样?也不会,唔,巧样没那个胆子,扎实和保根没那个必要,姑母觉得会是谁呢?”
  许太太脸色发白,手心已沁满汗湿,嗫嚅须臾吞吐道:“那,那......”
  “姑母呐,”容苏明头晕未恢复,片刻便显力虚,半靠在床头唤许太太,语调像儿时的撒娇耍赖,又分明带着六七分的无奈与妥协,“自幼至今,我对向箜掏心窝子,诚未有过半分毫孬心,用心甚至超过对阿筝,可到头来,姑母,到头来您如何对我?”
  “我对你如何?!”许太太怒目看过来,重重捶自己大腿,再三指着容苏明点食指: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容苏明,你生下来就是我带着,吃饭穿衣拉屎撒尿,你走路说话都是我教的啊,再后来,家里出了那些事,不还是你姑母我一针一线继续供你在书院读书?冰炭两敬每月束脩我哪次缺过你少过你?就是之后春想嫁进来,作为姑婆母,我也敢拍着胸脯说我从不曾亏待过她!”
  “姑母所言非虚,”容苏明觉得有只无形的手,重重按在她胸口,让她想长长地叹一口气出来,“本想留住最后一点情分,姑母似乎不太愿意,至于娶花春想之前姑母和我岳母商定了什么协议、祖父母留给我安身立命的东西最后又落到了谁手里,不想问,半句都不想再多问了。”
  斗米恩,升米仇,说不清楚。
  许太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额角冒出层层细汗,隐在袖下的手越抖越狠,再三张嘴硬是半语难言,她心道,有舍有得,有支有付,她又没做亏心缺德事,手里那些东西,都是她这些年来该得的!
  “姑,”容苏明歪头靠着床柱,道:“你一直觉得我,说话难听,目中无人,正好这次向箜也到升职时候了,若我这一摊实在让你为难,便借这个机会,您和我也断了关系罢,姑,我好累。”
  随着容苏明声落,钧窑白瓷茶盏碎地的声音清脆响起,许太太脑袋发蒙,扶着榻几站起身骂道:“好啊,好啊!你容苏明如今翅膀硬了,嫌弃我老家伙没用了,好啊好,我用血肉养了头白眼狼啊!”
  许太太发好大火气,气得走不成路,被许家仆下连搀带扶地弄走,花春想冲进屋里来,一地狼藉中,看见容苏明疲倦得靠在床头,脸色较许太太来前更为苍白。
  “她走了,她已经离开咱们家了,”花春想坐到容苏明身边,轻轻将人揽进怀里,像哄如意入睡般一下下拍抚着这人的后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人周身缠绕的压抑与疲惫。
  她捏揉容苏明的后脖颈,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人的紧绷。
  “阿昭呐,你累了罢,”花春想听见了屋里的争执,却在这场是与非中插不上半句嘴,只能让容苏明埋首在自己颈窝里,一遍遍安抚,“没关系,累了就睡会儿,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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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国武职大体有三派,一为边境守战之军,二为各城驻守之兵,三为治理防备之侯,易墨属一,温离楼属三,前者是军中校尉,后者是司中缉安,二人本该八百世轮回也无交集,但诚然,驻街武侯把易校尉抓来了缉安司。
  “易军官刻意来此,不知意欲何为?”温离楼松垮垮坐在虎头案后的椅子里,手肘撑在扶手上,单手托着下巴颌,眼睛一眨一眨的,颇为无害。
  站在堂下的易墨动动手腕,铁链哗啦啦作响,道:“无奈之举,望温司海涵。”
  温离楼依旧托着脸,一副死磕下去的姿态:“哦?那还真得多些易军看得上这破落地方。”
  罢了,易墨轻叹息,道:“我被父将卸职,软禁在朝歌,今次逃出,知为来见故人。”
  温离楼手一滑,没撑住下巴,清嗓子道:“你也不用这么直白诚挚,让我险些以为您这故人说的是我。”
  易墨微微一笑,端的是一如往常的知性温婉,身上不见丝毫为军的气息,“这步棋,我果然没走错。”
  “可是我能有甚好处?”温离楼问道。
  易墨抬了下手,道:“司正想要甚么好处?”
  温离楼道:“帮我在军中查一个人。”
  易墨道:“云醉军中上至统帅下至役夫皆有册,但问姓名年纪与籍属。”
  “容禄,四十余五,原歆阳人氏,曾有灞上军历。”
  “如此,”易墨道:“若确认此人曾任云醉军,十日内必有消息。那么,我的呢?”
  温离楼打了个响指,朝门外招招手,对易墨道:“诚如军官所愿。”
  外面进来两位便装藤甲武侯,板直地朝温离楼叉手,其中一人道:“大人吩咐。”
  “啊,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我这儿有件芝麻大点的小屁事......”温离楼站起身来东翻西找,甚至差点碰翻案角的笔山,挽起袖子掏半天才从笔海里找到自己的大印,又随手抓来张纸,大笔一挥胡写八写一通,盖了印,走下来拍进武侯手里,道:“这位易军官不是当街打了人么,踩到我头上来的人没几个能全身而退的,这么着,咱也不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易军知法犯法,请去城南戊字地牢里安心住两天得了,吃喝照顾周到些啊,莫落人话柄说咱们缉安司欺人太甚。”
  城南戊字地牢,武侯咕咚咽口唾沫,将手里的纸卷起,奉命押了易墨离开,心里由衷感叹,他们温司就是豪横。军中官员犯事,说丢进牢里就丢牢里,还让张榜通告百姓以宣律法,等着罢,届时榜文前脚贴出去,公府大人后脚就铁定会杀来缉安司......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张榜后有人比公府大人来的还快。
  方绮梦叉腰站在温离楼面前,眉心紧蹙,道:“不就是当街揍了个寻衅滋事的鸟人么,重不过收舍羁押罚银了事,何至于关进城南大牢?”
  正在批复公文的温离楼捂着后脖颈抬起头,满脸疑惑道:“你这是耽为谁?容二不早就回家养病去了么?”
  “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方绮梦道:“我说的是易墨,是那位在丰豫门前揍了人的军官易墨!”将手里提的钱袋放到温离楼案上,道:“老规矩,拿钱赎人,以银抵押。”
  瞧眼鼓鼓囊囊的钱袋,,以及方绮梦手指上勒出的红痕,温离楼轻而易举判断出袋中银子的多少,说不心动是假的,放在往常她在就松口放人了——呸,她是那种重钱轻诺的人吗?她当然不是!
  “咳咳!”温司正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钱袋子身上挪到方绮梦这里,板正耿介道:“寻常百姓犯事也就罢了,方三,你拎拎清楚可好,易墨是军,那般百无禁忌在我的地界儿上动手打人,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若是我收了这钱,我多年来在歆阳积攒下来的声誉和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不是那种恋栈身外之物的人,”方绮梦脱下腕上镯子以及腰间玉佩、髻上珍珠钗簪,翠玉明珰,她把东西一股脑往前推,“若是你说不,那就是价钱不够,要多少,你开口,城南大牢不是人待的地方,我退一步,你羁她在监舍如何?”
  温离楼啪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视线从指缝中漏出来,悄咪咪瞅方三,牙缝里透话道:“鬼知道易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实在不忍这蠢货这般傻乎乎的,遂补充道:“你跟容二好,就不问问她为何卖了你家易军官?”
  “啊?”方绮梦微微一愣,道:“我要能问出来我还来你这儿花银子?你当我脑子被驴踢了啊?”
  温离楼低头继续公务,嘀咕道:“跟被驴踢了又泡水没甚两样。”
  闻言,方绮梦眨眨眼,转过身夺门而去。
  “哎哎哎,银子!镯子!”温离楼忙喊。
  外面飘来越来越远的回答,“搁你这儿罢,指不定哪天用得上......”
  温大人无奈摇头,情字不能碰啊,不能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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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阅览,加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