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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落在裴蓁蓁一身缟素, 裴正心底不免升起一股如鲠在喉的滋味。
  他的女儿在为别人守孝, 于情是应该, 于理, 自古没有从女为舅舅做到如此地步的道理。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萧氏的脸色异常苍白, 她慢慢走上前,终于看见了幼弟沉睡的脸庞。
  “明洲…”萧氏唤道,忽地想起曾经那个跟在她身后,稚声叫着阿姐的孩子。
  他们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终究走向陌路。
  萧氏撑着棺柩失声恸哭, 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悲恸。
  裴蓁蓁面上一片漠然,眼中没有一滴泪。
  萧氏直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裴蓁蓁面前,嘶声道:“都是你的错!裴子衿,是你克死了明洲,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生下你!”
  她似乎想将身边的所有不幸,都归咎于裴蓁蓁。
  “裴蓁蓁,你怎么还不去死!”萧氏面目扭曲,“你该死啊!”
  她声嘶力竭,在萧明洲灵前,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的女儿。
  裴清渊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蓁蓁,却没想过,她已经恨到希望她死。
  这就是他的母亲啊...
  以往,哪怕她总是冷淡的,不愿对他和蓁蓁亲近一分,裴清渊心中也是敬重她的。毕竟这是怀胎十月,受生育之痛生下他和蓁蓁的母亲,作为儿女,孝顺她是天经地义。
  可是眼前的女子,如何有丝毫母亲的模样呢?
  裴清渊摇着头,不能接受。
  裴蓁蓁终于站起身,她的身量,已经不比萧氏低。
  抬手一掌,萧氏被打得偏过脸去,她眼中满是惊愕,不相信裴蓁蓁敢这么做。
  “你太吵了。”裴蓁蓁收回手。
  “裴子衿,你在干什么!”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裴舜英从门外匆匆跑了进来,扶住萧氏,“你怎么敢对母亲无礼?!”
  她怒视着裴蓁蓁,难得有与她对峙的勇气,裴蓁蓁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
  裴正也皱起了眉,冷声斥道:“蓁蓁,你这是做什么!”
  无论萧氏做了什么,她都是裴蓁蓁的生母,裴正多年所学圣人之理,不容他眼看裴蓁蓁这么做。
  “这是你母亲,还不快向她谢罪!”裴正上前一步,挡在裴蓁蓁面前。
  裴蓁蓁冷笑一声,轻蔑而不屑地瞧着他身后的萧氏:“她有什么资格,让我谢罪。”
  裴正义正言辞:“就凭她是你生母,凭你这般作为乃是不孝,有辱我裴家门楣!”
  有辱裴家门楣?
  裴蓁蓁看向自己的父亲,眼中嘲讽之色渐浓,这句话,还真是耳熟啊。
  ‘你五位哥哥,用性命才换得裴家满门忠烈的声名,你不该回来,你不该活着,辱没了裴家的门楣...’
  祠堂之中,供奉着裴家历代祖先的牌位,而最下一行,刻的却是裴家这一代五个少年郎的名字。
  他们永远留在了少年时,有的埋尸荒野,有的甚至连尸骨也不能找全。
  祠堂中还放着一块匾额,上书‘满门忠烈’四字,说这话时,裴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块匾额。
  他已经满头华发,眼神木然无神,浑身都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气息。
  裴蓁蓁看着那些被香火供奉的牌位,嗤笑一声:“门楣?”
  ‘是裴家的门楣?就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好听的名声,换那虚无缥缈,没有任何用处的名声!’裴蓁蓁话中透着辛辣的讽刺,面上伤疤狰狞可怖,叫人不敢直视。
  裴正仍然低着头,一心擦着他的匾额:‘这是你哥哥们为裴家换来的,为了裴家的声名,你该自尽...’
  ‘狗屁!’裴蓁蓁推开他,将高高供起的牌匾砸到地上,‘你想死,便抱着你所谓的裴家门楣,一起去死吧!’
  ‘谁也不能要我的命。’
  她那么艰难才活下来,谁也没有资格让她去死。
  她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裴蓁蓁转过身,决绝地走出祠堂,神色是一片漠然。
  门外,王洵裹着厚厚的狐裘,沉默地看过来,裴蓁蓁与他擦肩而过,听见背后压抑的咳嗽声。
  祠堂中,裴正从地上扶起匾额,口中喃喃有声:‘这是裴家的荣耀,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荣耀,决不能,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
  他佝偻着腰,眼中落下浑浊的泪水。
  裴蓁蓁看着眼前尚还年轻的裴正,慢慢地笑了起来:“裴家的门楣?”
  她的手指点向萧氏:“自你娶了她那日起,裴家还有什么门楣么?”
  裴正彻底变了脸色:“你在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中最清楚。”裴蓁蓁直直对上他的眼神,未有任何闪避。
  裴正的手微微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蓁蓁...知道了?
  她怎么会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萧云珩见势不妙,立刻屏退下人,无论蓁蓁接下来要说什么,都不该是这些奴仆能听的。
  裴舜英从姜家带来的嬷嬷和侍女,也被请退出门。
  房门合上,裴蓁蓁勾了勾唇角,笑容中没有丝毫温度。
  裴舜英一阵心慌,她敢肯定,裴蓁蓁口中说的事,绝不是她想听到的。
  “阿娘...”她无措地看着萧氏,只希望她们能离开这里。
  萧氏却未曾动容,她对上裴蓁蓁的目光,甚至笑了起来:“我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够了。”裴清行按住裴蓁蓁的肩,“蓁蓁,别再说了。”
  裴蓁蓁冷漠地推开他的手:“大哥,难道你不好奇么?”
  她的目光掠过裴清渊。
  “你不想知道,这些年来,萧茹为何从不将你我当做儿女么。”
  裴清行握紧了拳。
  一直沉默的裴清渊突兀开口:“我想知道。”
  他看向萧氏:“我想知道,为什么。”
  “蓁蓁,这是你舅舅灵前,别再任性了!”裴正身心俱疲,她难道不知道,那件事倘若真说出来,没脸的不仅是萧氏,对裴家、萧家,还有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么!
  他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说。
  裴蓁蓁笑着,如同冬日里开出的一枝红梅,风骨嶙峋:“舅舅不在,我便无须再顾忌谁了。”
  她对裴清渊笑道:“你不是想知道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在嫁入裴家之前,她便有了心仪之人,与他暗通曲款,可惜那人出身寒门,身份低微,入不得她兄长的眼,将人打发之后,让她嫁入裴家。”
  裴清渊这时候反而显得异常地冷静:“既然已有爱人,为何还要嫁入裴家。”
  若是不愿,难道萧家大哥还能绑着她上花轿?
  “因为——”裴蓁蓁微微偏了偏头,“她腹中已有那人的孩子,她需要,给孩子一个清白的出身。”
  恰好裴正上门求亲,萧家大哥便顺水推舟将萧茹许配给裴正。这其实便是,当日萧家女郎愿下嫁的内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裴舜英身上,符合裴蓁蓁所说的,便只有她了,萧氏所生的第一个孩子。
  裴舜英仓惶地摇着头:“不...不可能...”
  她是裴家的女儿,是裴家长女,不是无媒苟合的野种!
  “阿娘,阿娘,你告诉他们,裴子衿在胡说八道,她在胡说!这不是真的!”裴舜英抓着萧氏的袖子,失声叫道。
  相比之下,萧氏的态度便坦然许多,她扯了扯唇角,对裴正道:“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么,你娶我,不就是为了萧家的势力么?”
  她一直都是瞧不起裴正的,当日裴氏衰微,为了攀上萧氏,裴正明知她心中有人,甚至有了别人的孩子,也要娶她,这样的人,实在叫人鄙弃。而他还总是做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真叫人作呕!
  裴正想否认,他想说自己并不知道,鼓起勇气上门求娶,不过是因为城楼之上的惊鸿一瞥。
  她对女伴清浅地笑着,眉间有一缕轻愁,一眼便撞进了裴正心里。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还是顶着世人的嘲笑求亲,当知道萧家愿意将她许配给自己时,裴正只觉得自己一生的幸运都用在了此。
  他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哪怕成亲后萧氏对他十分冷淡,裴正也只以为她天性如此。
  直到裴舜英走失那晚,她疯了一般对他嘶吼,甚至要将不知事的裴蓁蓁摔死,裴正才知道,原来她的心中早已有了别人,她为那人生下了女儿,却厌恶着同样由她所生自己的儿女。
  裴正对上萧氏嘲讽的双眼,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当年那个温柔美好的少女,早已在岁月中面目全非,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心上人。
  “不…不是这样的…”裴舜英苍白着脸对裴正道,“父亲,我是你的女儿对吗?我是你的女儿啊…我是裴家的女儿…”
  萧氏拉住她的手:“别叫他父亲,他不是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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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舜英, 你的父亲不是他,你过来,来阿娘这里。”萧氏眉目之间分明是压抑的疯狂, 她似乎在清醒与疯狂的边界游离。
  裴舜英只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可怕,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萧氏却不容她逃避,死死攥住裴舜英的手腕,笑着说:“舜英,到阿娘身边来, 你是娘的女儿,阿娘一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阿娘一定让你, 处处都胜过裴子衿,来,来阿娘身边。”
  裴舜英眼中渐渐漫上恐惧,她本不该害怕的,这是她的阿娘,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
  可眼前这个神色疯狂的女人, 哪里还有一点身为裴家主母的雍容风姿, 手腕被攥得生疼, 裴舜英拼命地挣脱了萧氏的桎梏, 连连后退。
  她握着自己发红的手腕, 红着眼躲开萧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