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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摇摇头,试图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国余孽,残党,归沐苓,归沐苓,阿沐,阿沐……
  姜月章倏然捂住脸,压抑住咽喉里翻涌的痛声。
  ――不,不,想点别的。
  譬如……
  他刚刚才召集群臣、听过今日的汇报,又吩咐了接下来的安排。
  此时,姜月章还穿着全套的朝服,头戴十二冕旒帝冠。透过一道道摇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以至于他恍惚分不清虚实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他想着这几日的情况变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声:“不对劲。”
  不对劲。
  六国余孽隐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无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城弃地、溃不成军?纵然被抓住了线头,但他们也应当迅速弃车保帅,这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怎么可能从几个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这么一大串的人?范围太大,而且这速度未免也太过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从中牵引一般……
  有人从中穿针引线?
  怎么可能,又能是谁……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后,他陡然站了起来。
  几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绪淹没的头脑,直到现在才蓦然清明。
  归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谁能知道会有今日?难不成她那时候就能知道他是齐皇,开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 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
  他望着来人,一直望着。时间好像突然静止。
  直到对方跪伏在地,颤声说:“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么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能理解。他还在迟钝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这宫殿这么大,昭阳城这么大,外头这么冷,还下着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这是何意,她去了何处?”他有点困惑地问。
  这殿内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在下头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们瑟瑟发抖,在无声地恐惧着某个事实。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恐惧的?
  “去了何处,找回来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笃定从容的轻笑。
  “莫非以我大齐军队之能,还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个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紧去找,能找回来就好。”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也一片死寂。这样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硕大的、鹅毛一样的雪落下来,那声音竟然还有点吵。
  太响了。
  太静了。
  他不经意想起,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病中撒娇,非要让他吹埙给她听。唉,她也不早说。早说的话,他就算日日为她吹埙,又如何?
  他还忘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乐曲;什么乐曲他都能吹。纵然不会,等他看看乐谱,练习几日,也就会了。他吹埙是很有天赋的,那是他年少时仅有的一点娱乐。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处?”姜月章不悦地皱眉,拂袖往外走,“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踪迹了。那小混蛋会跑得很……”
  “陛下……”
  有人颤声说道:“裴大人已经……没了。他……她在狱中,我们并不敢动……”
  这时候,他刚刚走出殿外。
  飞起的屋檐伸出好长一截,遮了雪,却遮不住风。漫天的风卷着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往他面上扑来。
  从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见下头星火点点,远处也有一点一点的灯火。近处的是皇宫,远一些的是昭阳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头望去。乌云涌动着,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还在认真地思索:这样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远?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开匆匆来为他撑伞的宫人,直接从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诏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直线,这样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扫,只薄薄一层,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让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还要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地来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后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这样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小混蛋,当年独自凑上来,说喜欢他,就非要让他当夫君,后来面对追兵,她说要让他活下去,就固执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后来到了昭阳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裴大人”。她就那样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难道……该生气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