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衔:“小苔没我睡不着啊。”
殷临曜扶住了额头:“我就不该问。”
当大哥的听弟弟弟媳这种事不像话。再说苏衔语中那两分炫耀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听着那么烦呢?
父子两个于是都没接口,苏衔也无所谓,耸耸肩就出了门,也不必骑马备轿,纵身一跃,直接回家。
三日后,安西王离京,随行人马浩浩荡荡延绵数里,人人都盯着宫中的反应,而皇帝并未有太多举动,不曾过问,更不曾亲自登上城楼送上一送,看起来倒真像恼了皇长子,已不肯认这个儿子了一般。
宫中不免因此又掀起一层议论。六皇子这天精神尚可,便也格外心神不宁起来,自大清早起就在屋里踱着步子,驴拉磨似的踱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闻得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殷临晨驻足看去,房门很快被推开,阿才进屋躬身:“殿下。”
“如何?”殷临晨急问。阿才缓了口气:“陛下……陛下是真没去,外头说陛下疑心皇长子,下奴看不全是胡说。”
殷临晨拧眉,俄而点了点头:“我若是父皇,也要先疑大哥。”
皇帝一旦驾崩,皇长子最有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诚然皇长子生病比皇帝还早一些,但他都能想到让自己也中毒以引人耳目,这样的手段于皇帝看重的皇长子而言更是不难。
殷临晨又问:“那可有别的什么异样?”
阿才眼睛一转:“下奴隐约打听到一些传言……却也说不清真假。”
殷临晨:“什么?”
“有人说……”阿才的目光变得有些闪避,“有人说陛下三天前去皇长子府见过皇长子。”
殷临晨眉心一跳。
“……可也只是听说。”阿才忙道,“下奴看过宫门处进出的档,又托人去御前打听过数次,都没打听出什么来,大抵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
殷临晨心底不安起来。
若如阿才所言,那听来着实只像传言。毕竟圣驾出宫阵仗从来不小,宫中又有这许多人,不可能人人都不知情。
可万一是真的呢?
当下明面上的情形在证明皇帝对皇长子没了信任,可若此事为真,那这些便都成了障眼法,反倒说明皇帝对皇长子信重得很了。
殷临晨举棋不定,心中的惶恐越放越大。恐惧就这样将他搅动了一天,又随风入梦,在梦里织就一片心惊胆寒。
他梦见父皇与大哥假作离心,实则里应外合,终是查到了他。
诏狱的阴森可怖转而涌到他面前,惨叫声、鸣冤声汇成一片。他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父皇转眼成了阴曹地府里的阎罗,令牌掷下来,让他万劫不复。
他又看到大哥登上皇位,继位之初便下旨将他赐死,又将他鞭尸、将他生母的墓尽毁,可怕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
直至旭日的光束照进屋来,殷临晨在梦中转头,看见阳光下事故累累。
“啊——”他惊叫着坐起身,守在屋中的宦官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殿下?”
殷临晨喘着粗气,良久才定住神:“阿才呢?叫阿才来。”
那宦官赶忙出去叫人,阿才不过片刻就赶到,屏退旁人,阿才揭开床帐,注意到殷临晨额上尚存的冷汗,伸手一抚,不禁惊然:“殿下怎的还烧得这样厉害?”
六皇子一连数日来毒药与解药轮着服用,昨日服下的乃是解药,今日不该出现这样的病症。
殷临曜心中却了然,摇头:“我没事,做了噩梦。”
最近本就体虚,又被噩梦惊扰一夜,高烧也是难免的。
阿才略微舒气,殷临曜看向他:“阿才。”
“……殿下您说。”他的神色让阿才莫名的有些慌。
殷临曜发白的薄唇抿了抿,落在被面上的目光一分分变冷、又沁出狠色。
“我不想再等了。”他道,“太慢了。况且如今大哥离了京,我们已鞭长莫及,再等下去不知还会出什么变数。”
他摸不清楚父皇遣大哥出去究竟是恼了他还是为护他,若是前者一切无妨,若是后者,万一父皇日后将兄长们一个个都遣走怎么办?
离得那样远,他没本事除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纵使他们都不能病愈,皇位也终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阿才抑制着心惊打量他:“那殿下想……”
“夜长梦多。”殷临晨垂眸,“不如一了百了。”
阿才一时愕住,他一直只道殿下狠不下这份心,自己是更冷血的那一个。毕竟他是全家都死了才入宫当的宦官,皇帝与旁的皇子与他更没有关系。
未成想,殿下狠起来比他还要狠得多。
“再过三个多月……中秋,不行,太久了。”殷临晨懊恼摇头,“近来些慢慢办着,中秋时必有宫宴,我向父皇敬酒的时候便是机会。”
“好。”阿才定着心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小心询问,“那这旁人……殿下想从何人开始?”
殷临晨眼中恨意必出:“七弟。”
七弟比他小两岁,却是贵妃所出,在宫里甚至比三哥四哥五哥都还风光些,更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他从小就嫉妒啊,嫉妒七弟一直有生母呵护,嫉妒七弟可以时常见到父皇。七弟无忧无虑地长大,总是长辈们喜欢的样子,不像他,总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阴沉。
若是没有七弟该多好?他总在想,若是没有七弟该多好。
因为年龄相近,他们两个才总会被放在一起比较,若是没有七弟,他至少不会总这样被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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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一番又是月余。自从皇长子离京,谢云苔发现苏衔更忙了。每日一清早照例是去上朝,下朝后却没了回府的时间,常要忙到半夜才会回来。
京里的疫病也闹得更厉害了些。虽然人数增加得并不猛烈,越看越想苏衔推测的样子,但总归是人心惶惶,府中亦不敢放松警惕。
她为此自然担心他,怕他在外忙碌不经意间染病,终是忍不住追问起来,问他每日都去哪里忙、见什么人。
“你担心是吧?”苏衔被她问话的时候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哈欠连天地把她搂住,“没事啊,你担心明天带你一起去,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能去吗?”谢云苔心中不安,怕他胡来。
他无所谓地咂嘴:“你是我夫人,有什么不能去的?”
她想想,答应下来。他第二天下朝后就赶回府了一趟,抱着她飞檐走壁,一起出门。
被他这么抱了太多次,她都已经不怕高了,更知他断不会让她摔下去。她没事做时便悠哉地往下看,看着脚下景物飞快划过,不多时越过了皇城的高墙,皇宫的红墙遥遥映入眼帘。
“是进宫吗?”谢云苔哑声问他。
若是进宫她还是不要去了,面圣这事她还是怕的。
苏衔勾唇一笑:“不是。”说罢也不多做解释,又过两息,他调整气息,唰然落地。谢云苔一晃间只看得清自己落在了一方院子里,院中有几人正走动,皆穿黑衣。
乍见他们落下,几道黑影都停住,她怔了怔,忙从他怀里下来。
“……大人。”几人抱拳,又有点尴尬地续道,“夫人。”
“是暗营?”谢云苔心底有了猜测,侧首询问苏衔,苏衔含着笑二话不说吻下来:“夫人聪慧,是暗营。”
“……”面前几人都一脸地不自在,不约而同地告退离开。谢云苔斜眼瞪他,一记粉拳捶过去:“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不故意的,为夫平日亲你少了吗?”苏衔不咸不淡地反驳,继而又亲一下,“少了的话日后为夫多加注意,给你补上啊!”
“胡闹!”谢云苔反手一推他,不再理会,径自坐到廊下去,“你忙你的,不要烦我。我带了书来读。”
苏衔笑一声,正要再说话,又一道黑影落入院中:“师兄你在——”沈小飞说到一半注意到谢云苔,声音一噎,朝她抱拳,“嫂嫂。”
“小飞。”谢云苔颔首,再度看向苏衔,意有所指,“快去忙你的。”
苏衔自觉遭人嫌弃,撇一撇嘴,淡看向沈小飞:“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我们查到些东西。”沈小飞边说边走向院中石案,苏衔也跟过去,便见他将手往衣襟中一探,摸出几枚纸包,放在案上。
沈小飞边打开一枚纸包边落座:“这是我们之前查到的那个药。”说着又打开一枚纸包,“师兄你再看这个。”
谢云苔好奇,起身走过去看看,两个纸包里的白色药粉如出一辙,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别,只是其中一个若细看,里面掺杂了些细小的黑点。
沈小飞道:“这药叫百味散,在江湖上名气极大却不易得,暗营几乎动用了全部人脉才打听到一些消息。”说着他点了点掺了些黑的那一包,“这个里面掺的是草乌头,与百味散放在一起,加水可调和成无色无味的膏质,服下去便能让人患病,病症与当下的疫病如出一辙。”
说罢又打开一个纸包,仍是白色粉末,里面有些许红点:“这个掺的藏红花。在服下过掺了草乌头的百味散有了病症后若再服它,病情便会加重,短则三日多则七日,定会殒命。”
“这么厉害?”苏衔呼吸微凝,“那若单独服食百味散呢?”
“和先前验的一样,没用。”沈小飞摇头。
苏衔又道:“可有解药?”
“有。”沈小飞抿一抿唇,“解药也是奇诡之物,比百味散更不易得,暗营已加派人手出去寻了。只是……”他一叹,“江湖素来对朝廷防心极重,怕是很要费些工夫。”
“有就好。”苏衔神情微松,“一旦寻来先验明白,只消有效,速送入宫中。”
“我知道。”沈小飞点了下头,问他,“宫中可有人露出马脚?”
苏衔摇头:“暂还没有。”
“这可不好办。”沈小飞锁起眉,“咱们便是能寻得解药,也不会太多。倘若一直由着这人藏在暗处,咱们能为陛下解了毒也挡不住他再下第二次第三次。”
苏衔沉默不言,过了会儿也只说:“先去寻来便是。”
他鲜少这样举步维艰过。朝中政务许多他都能走一步看三步,寻些旁人想不到的办法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动,除却按部就班地查下去,一点办法也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由盛夏转凉。暗营仍在江湖上查着,京中风声却一变再变。
六月上旬,七皇子突然病重,皇帝传召数位太医在宫中接连忙碌五日仍回天乏术,七皇子在第六日晌午日头正盛的时候撒手人寰。
六月中,安西传来消息,道皇长子已到封地,上奏章谢恩。又过几天,皇长子终于惊闻京中噩耗,再度上疏,为七弟一表哀思。
六月末,自七皇子离世后便一病不起的贵妃终于也病重,之后香消玉殒。
皇家接连出了丧事,连带民间愈发人心惶惶。从前因为这病并不太死人,百姓纵使染上也并不太担忧,现如今却是只消闻得谁染病便是亲朋好友都会远离,甚至出现了亲生父母活埋患病子女的惨案。
七月,五皇子病重。说来也巧,这原该是五皇子大婚的月份。
礼部于是上疏道婚事原当照办,只当冲喜,或与五皇子安康有意。谢云苔直听得心惊胆寒,一日后苏衔告诉她:“陛下驳了礼部的折子。”
皇帝自然忧心儿子,可他到底不是爱自欺欺人的人——既知有人暗中作祟,冲喜又有什么用?又何必平白耽搁了好好的女孩子。
早已定下的婚约因而取消。七月廿三,五皇子病故。
自这日开始,苏衔突然又会雷打不动地早回家了。最多到傍晚一定会回来,与谢云苔一起用个膳,接着便开始抄经。
先是抄给刚故去的五皇子,然后抄给离世稍早的七皇子。谢云苔没料到他会对皇子们有这份心,但他抄的时候她会陪在旁边。
他在这个时候变得不太爱插诨打科,最多把她的手拉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凑在唇边吻着。直至当日的经文抄完,他离开书案才又会开始胡闹,拢着她说好累,朝政累抄经也累,让她哄他。
谢云苔早已喜欢上了这样的小打小闹,酸酸甜甜的。但这些日子他都忙得厉害,她又禁不住地回忆更多事情了。
当日她忍着没提,过了两日,苏衔却也忍不住了,晚上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摸索过来:“哎,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也不能太吃亏——”
“啪”地一声轻响,谢云苔拍住他的手。他顿住,不明就里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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