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为这种事搅扰丞相呢?
谢云苔摇摇头:“相爷……相爷真的待我还不错。”略作忖度,她将从前的事也和盘托出了,“还债的那两千两银子也不是我跟府中的人借的,是相爷借给我的。我……我不骗您,爹您不要豁出命去这样救我,我在府里没事的……”
从前她不告诉家中那笔钱的真正来处,是因不想家里听说她欠了那般大人物的钱担忧得寝食难安。可如今,她希望这种实情能让父亲安心,不必为了担心她的处境而去拼命。
“阿苔你……”谢长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重重一叹,“唉!”
谢云苔只道他松动了,正欲趁热打铁,他就又说:“若是这样,爹更要去拼个名堂回来。”
谢云苔不禁愕然:“爹?”
“爹不想你委屈自己留在他身边,更不想你欠他的。”她的手被父亲攥住,父亲习武多年,手上有一层拉弓射箭留下的薄薄细茧。小时候她总觉得这茧太磨人,每每父亲抱她坐在膝头,她都要把父亲的手拽过来,手指在这细茧上抠来抠去。
但现下,这细茧带来的感触变得让人格外眷恋:“爹得让你抬起头来活着。”
“可爹若是战死沙场,我就没有爹了!”谢云苔的眼泪蓦地涌出来,视线模糊掉,她也忽而有了大喊大叫的底气,“留在谁身边有什么分别!我要爹活着啊!”
谢长远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缓缓抬手,给她抹了下眼泪:“你才十六岁。”
她的日子还长。现下或许丞相待她真的还不错,但那是因为她年轻。等日后丞相厌倦了她,一个通房算什么呢?她若又欠人情又欠钱,到时不知要吃多少苦。
“听话。”谢长远露出笑容,一如她记忆中每次跑镖回来把她抱起来举高的笑容一样,“爹立战功换钱赎你出来。到时你若想嫁人,就给你另寻个好夫家,不想嫁你就陪着爹娘,你说好不好?”
“不好!”谢云苔大哭不止。
这种许诺都是骗人的,都是诓她的。爹只要死在沙场上就什么都没了。
“爹不许去!”她十分执拗,谢长远恍然记起,一年多前那场跑镖之前她也这样闹过。
那时他们早知那趟生意险数大,可雇主出了重金,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得的。
——他的阿苔要嫁人了,他要给她攒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后来果然出了事,她不仅嫁妆没了,整个家也都赔了进去。后悔么?谢长远自然后悔,若让他重选一回,他一定不跑那一趟镖。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哪怕有一线机会他都要去搏,他要把女儿赎出来。而且他算过了,哪怕他战死沙场,朝廷也会给家中一些钱,那笔钱给阿苔赎身该是刚好够的。虽然欠丞相的钱还要慢慢另凑,但总归也看到了希望。
否则单是那笔赎身的钱,他都还需攒好几年。
“听爹的话。”谢长远的声音强硬了些,“爹去意已决。你若借丞相的势硬拦,爹也会去别的军营再度投军。”
“爹……”谢云苔连最后的希望都就此被打碎,心底一片灰暗。
不远处,苏衔无所事事地坐在大石上,遥望空场上玩蹴鞠的将士。他原可以运息探听父女两个的交谈,想想又做了罢,不想偷听。
等了许久,那方帐子的帐帘终于撩开,苏衔举目,看到谢云苔哭着跑出来。
他站起身,她便很快也看见她,抹着眼泪小跑过来,他迎过去,迟了几步走出帐帘的谢长远停住脚步。
两方几丈之遥,苏衔抬眸看看,目光落回谢云苔面上。
“爹不肯走……”谢云苔呜咽着,刚说出口,被他拥住。
“不哭不哭。”他低头,温和的吻落在她额上,声音里带着点笑音,“咱爹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等他回来咱们大办婚礼哈,爷八抬大轿娶你,让陛下给咱们主婚。”
他有心逗她,结果却连这没正经的话都逗不笑她了。他只闻怀里的哭声越来越猛烈,她抽噎得几乎缓不过气,他又忙给她轻拍拍后背,俯首凑在她耳边嘲笑她:“小哭包,你好丢人哦!”
谢长远立在帐前静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两边隔得远,他听不见苏衔在说什么,但看得见这亲昵的举动。
唉,他豁出命去要把女儿从这魔头身边捞出来,出来就看见魔头抱着女儿又亲又抱,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爸爸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你从那个大魔头手里救出来!
阿苔劝告不成,哭唧唧地跑出去,扑进了大魔头怀里。
爸爸:没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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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谢云苔被苏衔搂着哄了许久, 浓烈的情绪渐渐释出,她终于缓过来些,忽而觉得窘迫, 一点点从他怀里往外挣。
谢长远在盯着二人看了会儿后已经带着一脸复杂的心情回到营帐里了,苏衔自顾自笑一声, 松开谢云苔:“好些了?”
谢云苔轻声啜泣:“我没事……”
可怜兮兮的。
苏衔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 揽着她回到马车上。途中二人仍是都不说话,苏衔像往常一样阖目静歇,其间偶尔睁眼看看,就看到谢云苔靠在车窗边兀自垂泪的模样。
女孩子真的是水做的啊……
他闭着眼睛想想, 不知道如何哄她。马车行过不太平坦的道路恰好一颠, 苏衔就势向谢云苔倒了过去。
“哎!”谢云苔猝然回神, 伸手推住他。可他好像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哎?
她推着他僵住,略作踌躇,唤了声:“公子?”
他还是没反应。
怎么睡得像晕过去一样?
谢云苔皱一皱眉, 费力地将他一点点往回推。可他个子那么高,对她而言沉得很,她费了半天工夫才将他推回去几寸, 马车再一颠簸,他又倒了回来。
一张妖异的脸瞬间逼在眼前, 薄唇与谢云苔只咫尺之遥。
谢云苔向后一缩,怔了怔,费劲巴拉地重新把他往回推。
如此反复多次, 她在深秋微凉的车厢里硬是累出了一身细汗。直至马车一停,车夫的是声音响起来:“公子,到了。”
“哦。”苏衔睁开眼,气定神闲地下车。
谢云苔:“?”
怔忪半晌她才回过神,揭开车帘一看,他已大步流星地迈进府门去了。谢云苔美目中顿时腾起怒意,提裙追去:“公子方才是装睡?”
“什么装睡?”苏衔脚下未停。
她绕到他身前争辩:“必是装的!不然哪可能我那样推公子都不醒,车夫一喊公子就醒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衔神情不变。淡看她在面前绕来绕去声讨他的模样……嗯?像枝头蹦蹦跳跳跟同伴斗嘴的小黄鹂。
声讨了半晌,小黄鹂看他不理人,转身走了:“公子就是成心欺负人!”她忿忿呢喃,苏衔贱兮兮嘲她:“谁让你好欺负。”
娇俏的背影怒火十足地进了院,又半步不停地进了屋。咣地一声,房门关上。
苏衔笑了声,自顾自地进了隔壁的书房。
她赌气去吧,跟他赌一会儿气,就不会沉溺在难过里了。等她重新难过起来,就再说嘛。
之后的几天,谢云苔都寝食难安。她尽量克制着不然自己去想父亲投军的事情,但思绪还是常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下子占据她的全部脑海,牵动一切万千情绪,让她在好的心情都能低落到谷底。
是以苏衔读书时,常一抬眼就看到她在旁边双目失神,神情恹恹的,就像春末盛开的花在晌午时被烈日烤蔫了。
值得这样难过吗?
苏衔不太懂,心里自顾自着揶揄。一心二用地又读完一本奏折,他喝了口茶,抬头间注意到一封红色的纸笺夹在本册之中。
红色的多是请帖。苏衔信手抽出来读了两行,自言自语:“大司马设宴,这得去啊。”
说罢看向谢云苔:“同去?”
谢云苔浅怔,觉得自己近来总心神不宁,还是少见人的好,便问:“能不去么?”
“随便。”苏衔不多说,随手把请帖丢回案头,接着料理手头的事情。
往后几日都是这样,谢云苔发现京中近来的喜事似乎格外多。他每日都能挑出一两封请帖觉得要去,再顺口问她。
可她每每若说不去,他便也不去了。
几次下来,谢云苔不免担心:若都是原本该去的事情,总不去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毕竟放在从前,鲜少听他提及要去参什么宴,就连宫宴他都是不在意的。最近这些能入他眼的宴席,多半是有正事的吧。
是以当他再度提起,她思量了一下,就问:“若是不去,会对公子不好吗?”
苏衔转过头,理所当然:“会啊。”
“……”谢云苔薄唇抿住,不再拒绝,“那就去吧……”
苏衔:“嗯。”
于是临近傍晚,谢云苔便乖乖去更衣了。新的秋装尚未做出来,但她从前其实也不止是那几色的衣服,想挑一身适合参宴的也并不难。
苏衔倒不需特别换什么衣服,在她更衣时他就继续在书房里干他的事情。周穆在旁一阵阵的恍惚,觉得活见鬼了。
今晚是一大理寺丞为女儿及笄设的宴。大理寺丞位在从六品,放在朝野中不算小官,但与丞相比可就差得远了。朝中又无人不知丞相不喜应酬,逢婚丧嫁娶仍仍旧递帖,无非是下官对上官表达敬重不能不递罢了,无人会真指望他来。
这几天他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对一封封请帖都这么感兴趣?
是不是朝中又有谁惹到他了,他正想找地方骂人啊?
周穆心下犯着嘀咕,听得门声响动,举目一看,谢云苔梳妆妥当,推门进来了。
她换了一身橙色的衣裙,色泽明亮,装点在草木色泽偏于单调的夏末秋初里,教人眼前一亮。
苏衔不由自主地定住眼睛,谢云苔顿有些不太自在:“怎么啦……”
苏衔轻哂:“怪好看的。”
说着他起身,二人一并往外走,他禁不住地又侧首,这回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白玉簪上。
白玉簪是好看,但衣裙色泽鲜亮,莹白就显得不太压得住。苏衔撇了撇嘴:“谢云苔。”
“嗯?”
“你是不是缺首饰啊?”他碰碰她的玉簪,“没有橙色的簪子吗?”
“橙色的宝石不多见呀。”她抬手捂了下发簪,免得他把发髻碰散。苏衔收回手想想,好像是不多见。
玉是白或绿,宝石红蓝绿黄紫都常见,橙色似乎是少一些。
改日想法子寻些橙色的碧玺来给她打首饰好了。苏衔一壁想着,一壁与她一并上了马车。也是很巧,当下的京城划分为三十六坊,那大理寺丞的府邸与苏衔恰在同一坊中,离得不远,一刻工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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