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成朓的尸身仵作看了吗?确系是自缢?他的卷子又如何。”他一口气急急追问,李昌瑞便收起笑,一板一眼地喝起茶。叶思睿只好赔罪,“是下官心急了,府尹大人素来有远见,想是办得清清楚楚,只是有皇命在身,下官也只好失礼。”
李昌瑞抿着嘴唇说:“死因是自缢无疑了。他的卷子……以本官粗浅之见,说是乡试第十八名也当得起。我叫人拿给你看就是。”
他叫人去拿验尸单和试卷,叶思睿恭恭敬敬道过谢,又问:“府尹大人知不知道,万成朓可有什么相熟或者有嫌隙的试子么?”
“你这话倒是问对了人。”李昌瑞很痛快地说:“与他同住状元楼的有两个相熟的试子,万成煜和李兴欢。万成煜是他同宗的兄弟,前来陪考的,此番也中了举,只是名次稍靠后些,李兴欢是他同乡,据说是赶路时认识的,但是落第了。至于有嫌隙的……”他故意拖长声音望向叶思睿,叶思睿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有一个叫解清的举子,据说在鹿鸣宴上对他语出不逊,还三番两次暗示他舞弊。”
他这番话对于叶思睿并没有什么新收获,然而叶思睿还是得谢他:“府尹大人一言,下官受益匪浅。”吹捧完才好接着问:“不知他们供出了什么?”
提起这个,李昌瑞又阴下脸,粗声粗气地说:“什么都没有!万成煜说那日早间万成朓就独自待在屋内,与前些日子一样,不许别人打扰。他和李兴欢住一间上房,万成朓独自住一间,所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李兴欢的说法一般无二。解清一口咬定自己只是看不起万成朓目中无人,有意挑衅,那日出事时他正在酒楼用饭。万成朓的死因是自缢,这些试子又是榜上有名的秀才举人,本官也不能对他们用刑,只好放了。”
“放了?”叶思睿惊问。
“李兴欢没有中举,应是回乡了,万成煜本官也不知道了。”恰好这时验尸单试卷也送来了。叶思睿手握旨意,李昌瑞并不难为他,叫他签字画押就可以带着东西走了。
叶思睿带好东西出了门,正盘算该往哪儿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子奇!?”
第86章 科场舞弊(四)
叶思睿闻声回头, 不期然看见一个穿着曳撒的人,眉目清秀面容姣好,凡见过的人都印象深刻。“何英?”
何英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 笑容爽朗, “我还当是我认错人了,只是背影看上去实在像, 就叫了一声,没想到还真是你, 你怎么来京城了?”他一面说着, 一面双手扶住叶思睿的肩膀, 细细打量他。
叶思睿能在此地偶遇故人,心里也是欣喜的,见他待自己亲近自然, 并没有客套行礼的意思,更感喜悦。“我是后来才听你爹说你入京考武举的,结果如何?”
“考中了。”何英举手投足之间一副英姿飒爽的风流,路过的马车都放慢了, 戴着面纱的小姑娘、成亲的妇人,都忍不住凝神注视他。
“那可真要好好庆贺一番。”何英本就比他高,这几月间又长了不少, 打量他的脸都要低头注视。叶思睿心里不自在,便挣开他的手,“这等大事既然遇上了,就没有装作不知道的道理。我请你去吃酒吧。”
何英开心地应了。叶思睿带着他往状元楼走, 边走边问起他日后的打算,“你还要考武进士么?还是直接做官?”
“我想考进士,举人入仕太难了。”何英实话实说,说完看到叶思睿淡然的笑恍然想起面前这人就是举人出身的,连忙磕磕巴巴分辨道:“我并没有看不起……看不起举人出身的意思,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上去是长大了,可是变化还不大。叶思睿本来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夺权一句原本就是顺口,毕竟会试高手如云,真出什么事安顺侯非得气死。不过既然何英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劝。“没关系,举人出身的确低人一等,你有这样的上进心,安顺侯想必十分欣慰。”
“得嘞,老头子差点没被我气出个好歹。”何英歪歪嘴。他们不知不觉间走到状元楼的门口,何英抬头一看,咧嘴笑了。“叶大人,好豪气,怎么住到状元楼来了?”
初见时那声“子奇”转眼变回了叶大人,果然还是变了些的。“你没有来过?”叶思睿看何英转来转去四下张望,打趣道:“你若是来住,说不定也能拿个状元。”
“这都是你们文人酸溜溜的毛病,我们武人可不兴这个。”说归说,这一路何英眼睛却没停过。“实话说,离家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多少盘缠,哪里住得起!”他是偷偷跑的,每月月钱本身就少,父亲和亲哥又不可能告知,还是靠狐朋狗友凑了点银子。
他们走到大堂里坐下。已经有学子在用饭。叶思睿注意到上回那个人又在和旁人窃窃私语,只是议论的对象由叶思睿变成了何英。何英全然不察,还在滔滔不绝讲着自己参加的武举的趣事。店小二过来叫他们点菜,叶思睿冲那群书生中为首的那个瘦高个扬扬下巴,“那位是不是解清老爷?”
小二说:“原来您二位认识?”
叶思睿没有答,叫程英随意点几个菜,程英也不跟他客气,一口气点了许多大菜。手脚麻利地点完,又要了两坛酒,问:“你们刚刚说什么人,解清?”
“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叶思睿等小二下去后问他:“你知道状元楼有举人自杀的事吗?”
提起这个话题,自见面起就嘻嘻哈哈的何英脸色暗了下来。“不瞒你说,这事全京城恐怕都知道了。我新结识了一位好友,那死者便是他本家兄弟。我又如何能不知?”
万成朓的本家兄弟?叶思睿眼前一亮,“你那兄弟名讳可是成煜二字?”
“炜如兄本名的确是万成煜。”
“那你知道他如今住在何处?”小二端着几样下酒凉菜,报了两坛酒上来。叶思睿努力控制激动颤抖的声音。何英莫名其妙地回答:“他如今赁了一处房子备考,还是我给他找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儿住?”他嘴上说着,不耽误手上斟酒。“来,叶大人,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大喜,我敬你一杯。”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叶思睿举杯,“这杯该是我敬你,恭贺你中举。”两杯酒一饮而尽,叶思睿却注意到解清为首的那群试子又喧闹起来,而且愈发过火,不加掩饰地讥笑着看向这边。叶思睿也假装不闻。何英专心与他交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为何要见他?”他伸长脖子问。叶思睿思索了一下就决定不瞒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说:“我奉命……”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行事如此不知体统!”
一声怒斥从天而降。两人各自抬头看去,是一个襕衫举子,方才与解清同桌吃饭的一人。叶思睿一看便知他只是个小人物,遥遥看向解清,解清正与旁人交谈,若有若无瞥向这边。是来试探的?
叶思睿的毫不关注更激怒了那人。“我说你呢!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和这等粗人混在一起,简直丢尽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叶思睿还能忍,何英却忍不下去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张口闭口的粗人,你又读了多少书,做了多少文章?不过是个举人,神气什么?来日金銮殿上再见,再神气也不迟!”
那举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然而何英看起来就是个混不吝的,真动起手来,那帮文弱书生根本奈何不了他。嘴上说不过,打也打不过,似乎只能退去了。
那人看了看他的同伴们,咬咬牙,又嘲讽叶思睿:“怎么?还要靠这样的粗人为你说话了?亏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吗?”
叶思睿把酒杯放下,正欲开口,身后传来声音:“你当面讥讽他人,难道就没有廉耻之心吗?”
“天舒兄?”这声音一入耳,叶思睿就分辨出来。那个举人看到又来了一个瘦高个,身上还带着武器,顿时没有挑衅的勇气,灰溜溜地回桌了。叶思睿挪了个空叫夏天舒坐下,呼唤店小二加一副碗筷。“我本以为你出去了呢。在屋里做什么呢?”
“我说了就在这里等你。”夏天舒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叶思睿突然有种小时候叫兄长帮忙应付抄大字被夫子发现了的错觉,为了掩饰,拉起这二人介绍起来,“何英,这是我……我的挚友夏天舒,武艺高强。”他又转向夏天舒,“天舒兄,这是何英,安顺侯的幼子,已经考中了武举。”
话刚说完,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蠢,何英曾托他请夏天舒南下为安顺侯采办寿礼,两人都直接打过交道了,哪里还需要他多此一举?可是俩人都冲对方点点头,好像真是初遇。
“你刚刚说什么呢?”何英扯过叶思睿又问。叶思睿瞟向夏天舒,看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那酒杯似乎还有些眼熟……
“叶大人?”
“没什么,我奉命调查今科乡试舞弊案。”叶思睿清清嗓子说,又看了看夏天舒。
何英莫名的兴奋,也学着他压低声音问:“这么说是真有内情?”
叶思睿看到夏天舒又要举杯,按住他的手,“你还没吃东西,空腹饮酒最伤身了。”夏天舒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任他握着自己的受放下酒杯。
何英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看了半天突然起身,“我想起还有些琐事处理,谢叶大人请的酒,来日若真能忝列金榜,再庆祝也不迟。大人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来有间客栈寻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就仓促地走了。叶思睿一头雾水,“这小子,刚想夸他来京城呆了一段时间成熟了,怎么看起来还是莫名其妙的?”
夏天舒放下杯子脱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捡起筷子,“都有什么菜?”
叶思睿看店小二托着大盘小盘走来,无奈地说:“多着呢,好一顿大餐,倒是便宜我们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