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畅,快到南门时,他们勒紧马缰减速,夏天舒示意叶思睿下马先躲到阴影里,他去前面探探路。叶思睿按他吩咐做了,提心吊胆,却也有点兴奋。这样的夜行让他回忆起从归善里逃命的疯狂刺激。
夏天舒去了一会,叶思睿在的位置看不清他做了什么,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夏天舒就转过来说:“走吧。”
他们栓好马,小心地穿过城门。卫兵七仰八叉躺了一地。是睡着了?还是晕了?叶思睿也不知道。
城门外和叶思睿白天来的景致差不多,人依旧躺了一地,叶思睿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流民棚里睡觉。夏天舒走到前面打着灯,让叶思睿挨个看那些睡着的灾民,找出那天与他交谈的那个年轻人。“与他们说话不要离太近,最好不要面对面。”夏天舒说。
地上躺着的人好像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思睿暗暗祈祷他们只是回屋休息了。“我找到了。”他突然停下脚步说。尽管沾着黑泥,叶思睿还是认出那张脸,他正思考着要不要动手推醒他,那个年轻人睁开了眼。
“别害怕,别叫!”叶思睿怕他惊醒别人引起慌乱,连忙低声说:“我是白天来的,你见过,我是来问你话的。”
年轻人警惕地看着叶思睿。叶思睿意识到他的眼神和白天看到的不一样了,“你为什么不在屋里睡觉?”
年轻人没有说话。
叶思睿并不气馁。“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他回答了:“石懋。”
叶思睿试图先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继续让他开口,他看那位老人不在,就问:“你爹呢?”
“死了。”石懋漠然地说。
第74章 长江水患(十一)
叶思睿寒暄的话被噎住了。
灾民去世是再正常不过了, 何况石懋的父亲可能已经染病。但他这冷漠的态度却不同凡响。叶思睿只好顺着话往下问:“好生安葬了吗?”
石懋的眼神很古怪,像是嘲弄,又像是悲痛。夏天舒的手很稳, 烛光在石懋脸上变幻不定。“在棚子里。”他突然说。叶思睿茅塞顿开, 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即使秋风凉爽,入夜后这些人还是不愿在搭好的流民棚里休息。“你是说, 死人都在棚子里,没有焚烧也没有下葬?”
石懋轻微地点点头。
叶思睿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所以也镇静地往下问:“为什么不焚烧?尸体不会传染疫病吗?”
石懋还是那个介于嘲讽与悲凉的眼神。叶思睿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他就是想要你们死?”
石懋又点点头。
他们不去讨论那个“他”是谁。叶思睿又凑近了一些, 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血痕,“为什么不跑?跑到没有疫病的地方去?并县不能进,可以去其他县城啊。”
“不能跑。”石懋的喉结上上下下, 终于又发出了极度沙哑的声音,“会被打死。”
虽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叶思睿还是要确认:“被谁打死?衙役吗?”石懋没有说话,嘲弄地看着他。叶思睿已经得到了答案, 又把猜想一一验证,“平时发放的粥是不是比今日我来时要稀很多?”
“没有米粥。”石懋嗓子哑的太狠,说话很费力, 所以只能把一句话拆成几半,一点一点往外蹦。“只有水。”他又露出一个古怪的眼神,“菜叶子。一天一顿。”
叶思睿指甲扎入掌心才勉强维持平静的表情。一天一顿粥,只有水, 这就是这些灾民的实况,怪不得只有瘦骨嶙峋,满面菜色,可是城里的百姓还在歌功颂德呢。施药的事已经不必问了,只有一些人幸运地入土为安,其他染病身亡的尸体还静静躺在棚子里,这样的环境,吃药还有用吗?叶思睿又想到,说:“被烧死安葬的那些,是不是就是被打死的?”
石懋吃力地说:“还有烧死的。”
叶思睿不知道石懋在他来之前已经经历过什么,也许他曾有过一个大家庭,除了父亲,还有母亲,祖父母,兄弟姐妹,现在却只剩他一人,苟且偷生。叶思睿突然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这就是自己想要保护的百姓苍生么?这就是其他人歌颂的太平盛世?他心里荒唐的感觉挥之不去。
夏天舒突然扳住他的肩,“问完就走,不可多留。”
叶思睿知道他的意思,疫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县衙那边若发现了他们夜访灾民,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叶思睿按住石懋脏兮兮的手,“你跟我们一起走。”
石懋恐慌地立刻缩回手。夏天舒说:“不行!”
叶思睿转过头求他:“天舒兄,我知道你妙手丹青,他一定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有事……他不一定染了疫病。带他走吧,你可以煎药给他,我们得有证据。”
灯笼的穗子随着晚风飘拂,黑暗中只能看到夏天舒面容坚毅的轮廓。“不行。”
叶思睿心中一凉。
“不能带他回县衙。找个别的地方安顿他。”
叶思睿知道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可仍旧苦涩地说:“天舒兄,你想的太简单了,他一看就是灾民,哪家客栈也不会收留他的。”
“那就不能带他走。”夏天舒毫不留情地说。“救了他,很多人都会死。”
这又是那个选择。叶思睿看着夏天舒,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办法。他又看向石懋,石懋刚刚一直瑟缩着,似乎被他的提议吓到了,“我不走。”
他可以不走,叶思睿他们却别无选择。“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吗?”叶思睿站起来问。夏天舒跟着站起来,把灯挑起来,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墨色的眼睛平静如水,“你早些破案,他们就早些得救。”他说,又稍稍放缓语气,“明日会有人送避疫汤来。”
他们默默往外走,每经过一个破布包裹躺在地面的人,叶思睿都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有看到胸口略微的起伏和鼾声,才能松一口气。
看门的兵卒依旧昏睡不醒。拴在属下的马儿正甩着尾巴低头啃地面的草根。他们解开马原路返回。酒家掌柜已经歇下了他们叫醒了小厮,把马交给他,又走回衙门。还不到丑时,衙门各处依旧静悄悄的。茶茗硬撑着没睡死,正支着脑袋打哈欠,叶思睿一发出动静,他就机警地睁开眼,“阿弥陀佛,老爷回来了。”他轻声细语地念了佛,因他们进屋子换下衣服。“老爷可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屋里还有之前送来的雾凇茶。”
本应睡下休息,但是这一晚知道了太多事,叶思睿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合眼了。“那你泡茶吧。”他又问夏天舒:“我点着灯会妨碍你休息吗?我想再看会账本。”
夏天舒摇摇头,已经脱了袍子躺上床榻。叶思睿便不再打扰他,取出账簿再次看起。已经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很快就把两本账都翻到了与州衙官吏来往送礼的部分,支着脑袋看起来。
这些字密密麻麻的,看一会就有困意泛了上来。“老爷,茶好了。”茶茗稳稳地捧着茶具走过来,低声说。
叶思睿接过杯吹了吹,喝了一口,茶汤温度刚好,又赞了一声他的手艺。茶茗听他夸奖,脸上飘起红晕,扭捏地把茶碗放好。
或许是热茶驱散了睡意,或许是清醒下来,叶思睿突然发现了蹊跷,“不对,不对。”
“怎么了?”夏天舒立刻从榻上坐起来,看来一直没有入睡。
叶思睿吩咐茶茗给夏天舒也端了一碗茶。他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翻着账簿抄录起来,“这是孔泰平的账本。‘腊月初八,赠州衙节礼,汤知州腊八粥四盒,酒肉菜肴一席。李同知腊八粥两盒,并雾凇茶四瓮。王同知同理。谢吏目腊八粥两盒,并雾凇茶一瓮。’”
“这有什么不妥?”夏天舒问。
叶思睿手捻着纸张若有所思,“为什么他要送雾凇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