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匆忙穿过演武场走到望楼,老远就看见丘岳带着六剑站在门口。慕怀风牵着马,马背上坨了个长物,裹得严严实实,看那外形,应是绿绮台。绫影快步走上去,将包袱交给慕怀风,向丘岳拜道:“正准备去向掌门道别,怎敢劳烦掌门来送行。”
丘岳朗声笑道:“你这娃儿,哪都好,就是礼数太多。嘱咐你的事儿,一件也不能忘,均要照做,知道吗?”
绫影赶忙应下。丘岳点点头,又道:“路上走得快点,注意安全。到了墨黎谷,替我向黎笑尘道声谢,你还有个妹妹在那是不?过些日子,我和怀风去看看她。”
绫影道:“舍妹不否,倒是比我伶俐多了,掌门若是见她,定会欢喜。”
绫影别过丘岳,又向其他众人一一道别。慕怀风道了句来日方长,绫影会意笑笑,没再多言。柳昂让他莫要记挂自己的事,闲暇之余多来坐坐,绫影也答应下来。宋炜和陆江白与他客套两句,杨韶妍则什么都没说。罗雨浓看看绫影,看看卢清晓,又看看绫影,低声道:“莫负他。”绫影勾勾唇角,重重点了点头。绫影又向众人一拜,牵着马缓步下山,卢清晓苦着脸,在后面一直跟着。
绫影走到石阶转角处,回身对清晓道:“好啦,你要一直跟我到长安吗?快回去吧。”
卢清晓皱着眉头瘪着嘴,一脸要哭的样子。
绫影无奈道:“什么鬼样子,不怕师兄们笑话你吗?”
清晓偷偷回头看了看,赶紧吸了吸鼻子。
绫影抬手从马上取下一顶斗笠,放到清晓脸侧,正好遮住台阶上众人的视线,然后探身过去在他嘴上深深一吻。卢清晓瞪大了眼睛,觉得全身的血从脚底一下蹿到头顶,心跳快的要从嘴里蹦出来。绫影见他这满面娇红的样子觉得甚为满意,可比哭丧脸好多了。他把斗笠戴在头上,点了下清晓的脑门,笑道:“早点回来。”说完,翻身上马,长鞭一扬,绝尘而去。
卢清晓呆呆的站在那,根本不敢转身。丘岳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拉着慕怀风就走了。柳昂也拽着夫人跟了上去。陆江白饶有兴致的看着身边目瞪口呆的宋炜,添油加醋道:“虽然早知道这俩人是一对儿,可真看他们这亲亲我我的,心里头还是有点膈应。晖芝,你说呢?”宋炜觉得眼前这事儿已经超过他能理解的范畴了,干脆从脑袋里掏出个盒子,将刚才那一幕装进去,然后死死封上,再不去想。这么一来,他觉得舒坦多了,神清气爽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说完,开开心心的跑掉了。陆江白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跟上去继续讥笑他。
罗雨浓见这帮人都走了,才走下台阶,拉起卢清晓,道:“别傻站着了,人都没影了。早点学完两仪剑,你好去找他啊。”默剑就这么把三步一回头的他拖回了山上。
六 梦回归云庄
第58章 1 殿春红萼
春去夏来,蜂蝶带香,骊山幽谷门口的白梨丛,谢了大半。绫影牵马绕出百花阵,看芳菲歇去,春光迟暮倒也不觉得寂寥。他过了迎客亭钻进谷,将马匹行囊皆交给小僮安置,自己轻装去了雨文堂。
雨文堂里,轻烟袅袅,一朱衫少女负手而立。她面前,是一八尺见方的沙盘,沙盘依当朝疆域而绘,各州各路都描画的十分清楚。沙盘之上,布着八色小旗,旗面上各有一卦,以先天八卦之次序,遍布神州。少女凝眸盯着沙盘,忽然抬手出剑,将巽舵的小旗勾到掌中,她捏着旗子回到身后数步的书桌旁坐下,取一油纸,提笔疾书。写到一半,她撂下毛笔,将油纸攥成一团,扔到一边。角落里的朱鹮见了,轻轻叹了口气,她把纸篓里成堆的油纸团敛在一起,倒进火盆里一并烧成了灰。烧着一半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蹿进来的风吹散灰烬,呛得朱鹮直咳嗽。
绫影一进屋,见雨文堂里坐的不是那伟岸的身影,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不儿抬眼见哥哥回来了,敛去愁容,挤出一抹笑。她离了桌案,走到绫影身前,苦笑道:“你可算回来了…”
绫影看妹妹满面愁思,猜出定是出了祸事,忙回手闭了门,紧张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儿把哥哥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她将那巽舵小旗托在掌中,怅然道:“好事不多,坏事不少。看你要听哪一个了…”不儿知道哥哥没心情跟她斗嘴,接着又道:“雁容姐那边来消息了,她夜探万钧庄,找到古琴一张,自琴背池上得诗一首。诗分四句,说四花,表四意。一说幽兰不香隐宝山,二说芙蓉不艳把神看,三说紫桐不落难栖凤,四说松弦不颤待月弯。”
绫影神色一凛,惊道:“真是幽兰!?”不儿不解的看着他,绫影赶忙摆摆手,追问后文。
不儿拧起了眉头,气道:“然后她让雷震给抓了…”
绫影拍案而起,在屋中踱了几步,咬牙道:“我就知道!她总是一意孤行,让法修跟着她没半点用!那后来呢?可逃出来了?”
不儿点点头,说:“虽吃了一记奔雷掌,倒是逃出来了…不过与其说是逃出来了,不如说让人给放了…”
“啊?”绫影莫名道:“让谁给放了?”
不儿撇撇嘴,挤出仨字:“雷重秋…”
听到这名字,绫影倒是不觉得惊。雷重秋到布店与他辞行那日,唇边的话,眼中的光,十有八九都是真情实意。他心底默默念着不儿,若是知道秦雁容是她身边的人,会偷偷把她放了,也不算太出人意料。绫影思量片刻,问道:“他为什么偷偷放了人?”
不儿垂了眼帘,低声道:“哥哥可觉得我头上少了东西…”
绫影扫了眼那青丝云鬓,了然了大半,他长舒口气,道:“原来如此。他不过见你数面,却连簪花的形制都能记下来,也是用心良苦。”
“就别管他什么用心了,”不儿瞪了哥哥一眼,打断他道:“眼下雁容姐负了伤,韩大哥在照顾她。他们要甩了雷震的眼线,绕路回来,得费不少功夫。我已送了竹筒出去,让范兰颀代行巽首之事。可是兰颀虽然在雁容姐身边不少时日了,性子却软的很。雷震这般暴虐,这奔雷掌真劈到他们头上,可如何是好?”
绫影拿过妹妹手中的小旗,起身走到沙盘边上,给稳稳放了回去,然后回手摘下推杆,挑起了离舵的小旗。他转身向不儿道:“雷震应是不会动他们,这电光一落,要落,也是落在我的头上。”
绫影话音未落,雨文堂外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墨黎谷主推开屋门,缓步进来。不儿忙站起来,和朱鹮一道跑过去,一左一右扶住玄鹤,把他搀到长椅上坐好。不儿蹙眉道:“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出来乱跑些什么。”
绫影看他一脸病容,赶紧走到他身边,急道:“玄叔你这是病了?哪里不舒服?吃过药没有?”
玄鹤摆摆手,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染些风寒。你这南山一行,可带回什么消息?”
不儿取下身后衣架上的披风,给玄鹤细细披好,又吩咐朱鹮去打些茶汤来。玄鹤无奈道:“我说不儿啊,这都入夏了,你还让我裹这么些,好热的…”
不儿美眸一瞪,怒道:“嫌热你别病啊!把雁容姐派去万钧庄的是你!听说她受伤了急怒攻心,两眼一黑的也是你!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就不能给我踏踏实实的做点表里如一的事儿呢!”
玄鹤一句反驳之言也答不上来,只好默默的把披肩拉紧了些。
绫影可不想妹妹这股无明业火烧到自己身上,赶紧说道:“南山那边,还是有些好消息的。我逐一说给你们听…”
“南山掌门,与外祖父的交情,要比我们所知深的多。我在山上住了数日,从丘掌门的旧物之中,寻出了另一本琴谱,名为松弦弄。”说着,绫影自怀中把谱子拿出来,递给了玄鹤。
玄鹤翻了翻,问道:“可也隐了什么诗句?”
绫影点点头,走到桌案前,把从松弦弄里摘出来的十几个字写在薄纸上。不儿凑过去,回忆一番,低声道:“长河渐落晓星沉,凤栖之处幽门开。岁寒身冷难抒意,只待开卷嗅兰香…这中间,好像还缺点什么。”
绫影收了笔墨,对妹妹说:“所以从雁容姐传回来的那句琴诗上看,应是共有四本谱子,各藏一诗句,连在一起,便能寻出心经的所藏之地了。”
不儿追问道:“紫桐吟在雷震那里。那还有一本呢?你刚说什么幽兰?”
绫影深吸口气,攥住了拳头,慢言道:“你还记得,幽兰操么…”
不儿思忖良久,回忆道:“我记得早先你给我弹过,你当时不是说,那是娘亲家传的谱子?”
坐在一旁的墨黎谷主,听出了绫影的意思,他颤抖着声音道:“幽兰操,是林家祖传的谱子…雯娘远嫁归云之时,将它和绿绮台带走了…难道说…”玄鹤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颤巍巍的抬起头,死死瞪着绫影。
绫影离了桌案,走到玄鹤身后,弯下腰把养父搂住,一字一句艰难的说道:“归云山庄一十七条人命,就因这一本琴谱,死在奔雷掌下…”言毕,他紧紧攥着玄鹤的肩,锁着双眉咬着牙,淌不出一滴泪水。
玄鹤怔怔的坐在那,颤抖着双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黎两家世代交好,在他记忆中,林昕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琴师,拂音美名四海远播,鸿儒名士,博文大家,为求他一曲,得争破了头。林昕这人盛名满载,性子孤傲的很,踽踽凉凉。彼时黎家家道中落,林昕明里暗里的看不上终日围在自己闺女身边的这个毛头小子,所以玄鹤虽与林玥雯青梅竹马,但对拂音圣手,心里是忌惮万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幽兰操是林昕的出山之曲,他在世之时,演奏过不知多少次。归云山庄一炬成灰,玄鹤还以为这一切都随风而去,却怎么也料不到,林昕最宝贝的女儿,却是丧命于此。想到林玥雯,玄鹤又是一阵心悸,他按住绫影的腕子缓了良久,才慢慢开口道:“可是云翳…你不是说,琴谱里藏了诗么?我从未听过,林伯伯或者雯娘,提过幽兰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绫影见玄鹤撑过来了,便直起了身子,他把手搭在玄鹤的肩上,答道:“此事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终是要找那雷万钧算账,那时,再问他便是。”
不儿静静看着绫影眼中的光,稍稍有些安心。她一直担心,倘若有朝一日归云大仇得报,绫影散了心中的执念,安顿好了身边众人,便会动那辞世的念头。不过眼下,他那目光坚定,不悲寂,不惘然,不儿隐隐觉得,南山之上应是还发生了什么。
“哥…”不儿轻声唤道:“你在山上待了这么些时日,除了琴谱,可还有别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