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落梅夫人睁开了眼睛,这一点她自己也不明白,所以望向绫影,想知道他如何作答。
绫影却笑了,朝着夫人拜了一下说:“我进恋沙镇的时候,听路边小童说,这镇子有这么句传言。说是城中百姓顶青天,大漠游民披玄衫,不问当今谁作帝,只道恋沙有梅仙。可见这值钱的不是落梅寨而是恋沙梅仙,落梅夫人。你们嘛,多半就是想模仿那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
金玉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冲着落梅夫人喊道:“夫人!这都是谈欣要挟我们做的!请夫人明鉴啊! ”
绫影和落梅夫人听见要挟两字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不是利诱,而是要挟呢?
而就在他们愣神这一瞬间,谈欣突然蹿出烟沙堂,飞身而起,眼看就要跑。
第20章芙蓉古曲
落梅夫人心下一惊,谈欣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她从不知道此人还有武功。白鹭却似乎早有准备,他一直盯着谈欣的动作。从她转身蹿出烟沙堂那一刻,白鹭就已经行动了。所以谈欣还没跑出半里地,就被这个小护卫一把拉了回来。
谈欣见白鹭缠上自己,觉得想跑是跑不成了,干脆先把他收拾了再说,便从怀中掏出匕首对着白鹭回身就刺,招招都是杀招。白鹭功夫虽然不错但是谈欣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加上她已决心要了结了这个少年,下手很是毒辣。白鹭心里明白主人定是要生擒此人的,又是赤手空拳所以不免吃亏,几个回合下来衣服就被削破不少。
不儿知道自己的功夫不如白鹭,前两天又刚被哥哥训过,不敢贸然加入战局,忙不迭的拔出月白剑朝白鹭那边一掷,喊道:“白鹭,接剑! ”
那月白短剑可是墨黎谷的镇谷法器,长约两尺,通体透白,似银非银似铁非铁,剑柄一束红缨,舞起来白中透红,甚是好看。白鹭手中有了武器自然不会再落下风。两人短兵相接之时只见少年手腕一转,谈欣那匕首竟生生被削成两段。白鹭矮身蹿到谈欣背后对着后心就是一掌。谈欣回身还击又被一脚击中胸口,她只觉双眼一黑摔倒在地。白鹭迅速过去,钳住她的双手返扣在身后,然后又用月白剑抵在她的咽喉,把谈欣死死扣住,让她不敢再动。
落梅寨的护卫们此时赶到,用长绳将谈欣五花大绑,押到了寨主面前。梅寨主恍然大悟,一拍桌案,对着此人怒喝到:“你不是谈欣!你到底是谁?受何人指派,埋伏在我寨中做什么! ”
那假谈欣狠狠的剐她一眼,只见一股黑血顺着她嘴边流出,竟然同死侍一般服毒自尽了。金玉珍和袁悦夕见谈欣死了吓得六神无主,两人冲过来在她的尸身上仔细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绫影看她们那神色,试探着问道:“你们该不会是被她下了什么毒吧?”
两人抬头看看绫影,又看看落梅夫人,落魄的点了点头。
她们俩与谈欣相识多年,关系本就不错。所以谈欣请她们吃饭喝茶,俩人也不曾设防。不料前年一日的酒宴后,谈欣突然冷了脸,说让她们与自己合伙,抢下落梅寨。两人开始自然不从,谁知谈欣从怀中摸出一青瓷小瓶,说已经给两人下了蛊毒。自己每隔一月会给她们解药,若不听从就会剧毒攻心气绝而亡。她们没有办法,只得听从谈欣的调遣。
落梅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脑中一阵晕眩,险些坐立不稳。梅曼楠赶紧扶住母亲,口中劝慰母亲宽心,但是心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朱鹮绕过众人走到假谈欣的尸首前,捏住那人的脸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然后对不儿说:“大小姐,跟我之前猜的一样,这人,应该是易了容。”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又从桌上取了些茶水,倒了些粉末到杯子里,晃匀了以后用手帕沾着在假谈欣的脸上擦拭。随着朱鹮的动作,那人脸上果然掉落了很多面皮状的东西,擦净之后竟然露出一副三十来岁的秀丽容颜。绫影盯着那张脸看了看,寻思着此人难道就是那小二说的听风楼掌柜相好的美娇娘?看来这听风楼,还得再探。
假谈欣这么一死,金玉珍和袁悦夕惶惶不安,落梅寨算是彻底乱了方寸。落梅夫人短暂休息了半日,就把女儿叫到身边,嘱咐她如何妥善安排后面的事情。绫影和不儿没敢走,一个留在烟沙堂里盯着假谈欣的尸首凝神静思,一个陪着梅曼楠带着金玉珍和袁悦夕去赤火寨里找解药,几人把赤火寨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真就翻出了些解药,只是数量不多。不儿抵不过两位副寨主的苦苦相求,取了两粒准备带回墨黎谷让养父给看看,希望能查出方子或者是更彻底的解法。
烟沙堂里,绫影蹲在那尸身旁边仔细勘察,他动了动那人衣襟,从她怀里抽出一块锦帕。那藕色方帕上精细的绣着两朵皋月杜鹃,针线细密,穷工极巧,用的竟是蜀绣。绫影默不作声的把帕子藏入怀中。不一会,来了几个杂役,跟绫影打了个招呼,就把尸首抬走了。不儿和梅曼楠安顿好了金、袁二人复又回到主寨找绫影碰头。
按理说这四合假香的事儿,也算查得七七八八了,梅曼楠心里想着绫家兄妹估计也要走了。可是人家给自己帮了这么大忙,梅少主却一直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感谢人家。她们回到烟沙堂的时候,绫影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那,仿佛她们离去的这段时间,他就没动过。梅曼楠想对他说些感激的话,但是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之际,忽见来了个母亲房中的侍女。那白衫女子对着三人福了一福,慢言道:“少寨主,夫人想请绫先生和黎姑娘移步书房。“
梅曼楠带着绫家兄妹走到书房的时候,落梅夫人已经在屋里等他们了。房中除了日常的陈设,还多了件稀奇之物,一张连珠古琴。梅曼楠从未见过此琴,心下有些诧异。
三人拜过梅夫人,各自坐定之后,听梅寨主开口说道:“这落梅寨乃先父所创,经我手建设至今,期间经历了不少风雨,却还是头一回出了这么大的怪事。恶人虽已死,我心仍难安。我病骨缠身,曼楠尚年少,想再探究竟难免力不从心。不知绫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绫影道:“我受东京卢家香铺所托,帮他们查四合香的事儿。后来遇到少寨主,西行至此,本以为此事可了,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瞒夫人,绫影确有意,继续追查下去。”
落梅夫人见他这么说,心想甚是宽慰,继续说道:“那好,那好。既然如此,我也愿尽绵薄之力。落梅寨上下,可听先生调遣。除此之外…”
梅寨主站起身子,走到琴架旁边,对绫影说:“我曾有幸,听过林老先生的琴音,如今有缘再见林家后人,也是欣喜。这飞泉古琴,乃我父辗转所得,怎乃我梅家无人能驾驭。我不愿一代名琴,就躺在这大漠黄沙里无人问津,不如就请先生把它带走吧。”
绫影没想到落梅夫人有此一愿,赶忙起身拒绝道:“既然是夫人家传之物,绫影岂能收下。还请夫人将它收好,留给梅少寨主吧。”
梅曼楠连连摇头说:“先生有所不知,曼楠对这丝竹之美实无造诣,留给我实在暴殄天物。”
不儿无奈的坐在一边,看着这三人就这般僵持不下,也是没辙,打断他们道:“梅夫人,曼楠,我哥那性子,比牛还倔,这么重的礼,我们也确实没法收。你们就别为难他啦。不过呢,”
小不儿话锋一转,狡黠的看着绫影说:“这么好的琴,没人理也太可惜啦,哥哥有没有雅兴给我们弹上一曲呢?”
绫影心说这寨子里刚死了人,活着的也是乱作一团,谁有闲心拂曲听琴,于是皱眉道:“别捣乱。”
经不儿这么一提醒,梅夫人倒是来了兴致,她转身进了内室,搜寻了好一阵,拿出一个檀木锦盒。梅夫人吹落锦盒上的浮土,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封面上写了三个字:芙蓉游。
梅寨主把那书交给绫影,示意他打开看看。绫影接过来草草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琴谱。谱子的记法相当的古老,想必已传承百年。梅夫人解释道:“这本芙蓉游,是梅家从一位胡商手中购得的。家父喜爱琴瑟之音,一直想求得一位高人将其抚奏成曲,怎奈终未能如愿。”
绫影略微颔首,一页一页翻开,仔细研读。绫影年幼之时,母亲林氏时常抚琴给他听。他小小年纪,便对母亲的琴技十分向往,总缠着母亲教他。林玥雯是音圣之女,技艺也是青出于蓝。绫影生性沉稳,悟性又高,既得名师指导,琴艺日渐精湛。若不是绫家横生变故,绫影虽侥幸逃脱,但颠沛流离,荒废了修为,如今没准也能修成一代名师。
绫影翻着这芙蓉古谱,觉得甚为有趣。谱中所记之音色初看清新明快,细品下去,又感温情脉脉,读到最后只觉字里行间所蕴的炙热情感,跃然纸上,扑面而来。绫影合上琴谱,望向梅夫人道:“这芙蓉游,确是支奇曲,也难怪梅寨主倾心。”
落梅夫人讪讪一笑道:“先生说是奇曲,便是奇曲了。这谱子写的晦涩,我是领悟不得。先生觉得飞泉连珠过于贵重,不如收下这古谱好了。”
绫影这回到没拒绝,他对那古谱的确很有兴趣,是而又重头翻看了一遍。阅毕,他又抬头看看那朱漆瑶琴,微笑道:“绫影谢夫人慷慨。不知能否借飞泉一用,绫影想试奏此曲,以示谢意。”
落梅夫人频频颔首,答了一句求之不得,就把绫影让到琴凳上,自己则坐回原位。
绫影坐到飞泉边,轻轻叩击琴面,听得几声沉闷的回响,勾了勾琴弦,又得清润之声。略做调试之后,他十指翻飞,右撮左带,一副绮丽画卷,穿越时空,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
梅夫人只觉随着那温润的曲声,屋内东风乍起,眼前一片蓉花悄然绽放。清风卷着落红伴着琴声翩跹起舞,不知敲打着谁家悬窗,屋内人影闪动,在纸窗上映出一个俏丽身姿,阅着诗文,掩口轻笑。
琴声忽然变得欢快跳跃,好似佳人推窗远眺,以观秋景,赏红花烂漫,如火烧秋,却在冥冥之中看到了那不忘的容颜。乐声依旧轻快,正像两个欢乐的人儿,在花间草地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回荡在苍茫天地间。
曲子随着绫影的指法慢了下来,一拨一剌正挑弄在心弦之上。落梅夫人忽感那冰封的旧事,慢慢消融,涌上心头。自己孤寂半生,对那人,从铭心的爱,到刻骨的恨,最后终被时间抹去了全部的痕迹。唯独留下了曼楠,可爱的曼楠,才是上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她轻轻侧目看向女儿,只见那孩子专注的聆听着曲子,一动不动。梅少寨主痴痴的坐在那里,一双玉手藏在袖中绞了又绞。她面颊绯红,指尖泛白,青涩的心早就离了曲子。她眼含波光,胆怯的盯着绫影,从坚毅的眉角,颤动的羽睫,到两鬓的华发,起伏的胸膛,再到白皙的腕子,灵动的指节。在那纤细的少女情怀里,这绫掌柜的人,远比他的琴更勾人心魄。
一阵拨弄连弹之后,琴声越发低沉起来。浓浓的相思之情裹着琴音向众人袭来,让人猝不及防。正如淅沥秋雨,似能连天地,凄婉乐声,却难知君心。一音扬,一音抑,一人逃,一人觅。
弹到此处,那抚琴之人眉头紧锁,不由加快了指尖的节奏。但是他弹的越快,那情意更浓,化作一张无边的巨网,将人锁在中央。绫影觉得自己的气息,有点乱。伴着这芙蓉游的音色,他脑海中好像勾勒出了谁的身影。绫影想收回心事,专注在弹奏上,怎料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干脆把心一横,由着思绪随曲而走。绫影放开心门之后,那曲子更像有了生命一般,绽放出愈发华美的乐章。
芙蓉花下,飘落千根红线,亮起盏盏烛光,引着迷失的人追梦前行。曲子出了低谷,又变得高亢起来,这高亢铿锵有力,仿佛情人一诺,缘定三生。绫影的指法,比他的心绪更坚定,他踏着坚实的步子,跟着乐声,快步疾行,衣袂连动,落英纷飞。他寻着光亮,踏过崇山峻岭,曲子忽又变得迷离起来。那音色东遮西掩,摇摆不定。绫影弹着奇怪,听的人也觉得出戏。就在大家觉得是不是弹错了的时候,曲风又变得婉转起来。
音色细密而紧凑,听得人心跳都变快了几拍。绫影拉着手中的红丝,踩着乐点寻寻觅觅,兜兜绕绕,那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随着红线越变越短,曲音更加深挚缠绵,弹至最为炙热浓烈之时,绫影幡然醒悟回身一望,正对上那颀长的身影和含笑的双眸。原来自己梦里寻他,他却一直守在自己身旁,从来不曾离开。
芙蓉一游,游入梦境,游出情意,游过心田,游至天际,随着最后一个擦弦尾音消散在空中,弥漫在这四方天地里的芙蓉花田也黯然退去。
绫影收回双手,长叹一声,收住心弦,才抬头看向瑶琴主人。落梅夫人缓缓睁开双目,惊叹道:“不亏是林氏后人,倘若林老先生还在世,知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不知该多么欣慰。”
绫影谦逊的笑了笑,说到:“芙蓉虽美,但其中有一段音色甚为诡秘。夫人可知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