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先是一惊,然后下意识地抓过桌上的一堆手稿连同那封未写完的信揣到了怀里。在他刚刚做完这一切时,异端审判所的骑士就将他一把拖了出去。
火刑架在小镇的广场立了起来,审判官披着象征神圣威严的黑袍,他们手捧圣书,虔诚的信徒们已经簇拥过来。
一同接受审判的不止诗人一个人。
还有苍老的商人,年幼的童女,以为人们按摩为生的盲眼老妇……
最先审判的是诗人。
审判官扬起誊抄了诗句的宗卷:“我们竟然使被人无辜鄙视的弱者伤心/我们竟然沦为奴颜婢膝的刽子手/我们竟然想极度的愚昧,向公牛脑袋般的愚蠢致敬/我们竟然亲吻呆若木鸡的蠢物/并表示无限崇拜/我们竟为腐败所发出的微光祝福[1]……你竟敢写出这种亵渎的罪恶话语?”
“我未曾亵渎圣主。”诗人努力为自己辩解,但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愤怒的斥责里。
人群高声呼喊着:
“烧死这个异端!”
“罪徒!下地狱吧!”
“烧死他!”
……
石头砸到他的脸上,血流下来,诗人绝望地低下了头。
审讯继续进行。
“有人指控你带有与恶魔交易,你在夜晚的时候游走,因为你得到邪灵的指引,是吗?”神父问恐惧不安的小女孩。
小女孩抽噎着:“我没有,我不知道。”
“她说谎!她脸上的红色痕迹就是和地狱的契约!”人群中举报者高呼。
诗人转头看去,小女孩脸上带着一块红色的胎记。
“不知忏悔!”
审判官怒喝。
小女孩放声大哭。
诗人环顾左右——大腹便便地神父带着华丽的宝石戒指坐在属于镇长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个贪婪的蠢货;年幼的女孩哭声尖锐……无边的愤怒席卷起来,他忽然挣脱了按着自己的骑士,站了起来:
“她是无罪的!”
人群嘘声四起。
一个异端如何证明另一个女巫无罪?
小石头从四面八方而来,诗人被第一个拖向火刑架,他怀中的诗稿在挣扎中散落一地。
“她是无罪的!”
“她不是女巫!”
“那个举报者只是想要拿奖金!”
……
他还在大声呐喊。
举报了小女巫的人满面怒容:“他疯了!他是个疯子!”
神父做出了宣判:
“大卫和希比拉作证;
尘寰将在烈火中熔化,
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
审判者未来驾临时,
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
我将如何战栗![2]”
骑士将火焰投向年轻的诗人。一张诗稿飘飞而起,诗人看见了自己的文字,烈火燃烧的那一刻,他发出了凄厉的悲号。
他悲嚎着,因为赤火与苦痛扭曲了面容,却哽咽地向所有人辩解:
“她不是女巫!我们不是罪徒!”
“你们才是有罪的!你们才是错的!”
在他的呼声里,人们从他的诗稿上践踏而过,无人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只是愤怒地咒骂:
“他疯了!”
第二卷 《血腥暴君》终
作者有话要说: [1]引《恶之花》波德莱尔
[2]引《安魂曲》
第三卷 《疯子头颅》明天见。
第114章 城堡与舞蹈
人人都畏惧地狱, 这里是所有罪孽最终汇聚的地方。
在地狱绵长蜿蜒的亡灵长河中,挤挤攘攘的灵魂都曾犯过不可饶恕的过错, 它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等待救赎而是最终堕入无底的深渊。
这是是世界黑暗的那一面。
半透明的亡灵坐在嶙峋的怪石上, 他身上的服饰古老繁复,在很多年以前他曾是宫廷的戏剧家。如今他坐在怪石上,在呼啸的厉风中用沙哑的男低音唱着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关于契约、鲜血与白骨的故事。
在故事的描述里,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是无数支离破碎的权柄,不同的种族奔行在大地上,为了登上那至高的鼎座全力以赴。不同的种族有着不同的力量,唯独人类没有。就好像人类是天地之间的弃子,生来就是任由蹉跎的草木。绵延不断的战火, 永无休止的死亡。在那样的时代里,有人想要去夺取这个世界最高的鼎座, 用权力和威严来粉碎一切的混乱。
在那荒谬的故事里, 一个一无所有的君王和一个孤独的魔鬼签订了契约。
他们的契约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改变这个世界。
歌声里,厉风撞上千仞之峰破碎成呜呜咽咽的声音,骷髅们匍匐在地,炼铁高炉的烟被绞散, 流星坠落,龙骨仰首……
就好像, 为了那首歌里的故事而天地崩裂。
…………………………
龙骸城堡。
乌鸦蒙拉栖落在纤细的蔷薇枝干上, 它望着宫殿正中间的白骨王座。
那是一张由不同地狱生物的骸骨缩小后汇聚在一起,接着以最精巧的工艺堆砌起的王座。用万千白骨打造的王座本身就意味着尸山血海。那张王座已经空了许多许多年,但是如今它再一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国王坐在白骨王座上。
他不再戴着那顶教皇加冕的王冠, 黄金与宝石悄无声息地扭曲改变形态,最终变成了一顶荆棘王冠,暗红的宝石点缀其上。荆棘王冠箍着他的太阳穴,他的银发垂落在肩膀上,用银线绣满花纹的蕾丝领巾翻出铺展在他的衣领和袖口。
他睁开了眼。
世界上最阴冷,最森然,也最华美的宫殿印在国王冰蓝的瞳孔中。
线条修长的白骨柱笔直向上,撑起了交错的拱顶肋架,那些弧形的长梁是用货真价实传说生物的肋骨建起来。无数飞扶壁在宫殿的侧面排开,像万千振翅欲飞的翼兽。城堡内部的窗棂曲线优美,组成了姿态万千的花纹,而蔷薇无处不在。从宛若参木张开的树枝的肋架开始,蔷薇向上蔓延到纤细奢华的扇形拱顶,枝叶盘绕白骨依依垂落。
记忆最深最深的地方,仿佛有弦被轻轻地触动了。
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就好像岁月之轮缓缓转动,一千多年的时间辗转压而过,而一千多年之后故人归来的时候,一切都保留着以前的模样。
“欢迎您的到来,我亲爱的陛下。”
魔鬼穿着带有银边暗纹的黑礼服踩着暗红的地毯走上前,他的衣领上别着盛开的蔷薇花。这位地狱的“灵魂商人”又高又瘦,苍白俊美而又彬彬有礼得像位替主人看守宅邸多年的管家。
——欢迎您重归王座,欢迎您与我一起将这个世界撕碎。
他俯身行礼的时候,语调藏着前所未有的喜悦。
“这是什么地方?”
国王问。
“龙骸城堡,您的宫殿。”
魔鬼回答。
乌鸦蒙拉激动地几乎想要落泪,它想象了太多次那张王座拥有主人的画面。可是真的等到的时候,它却不敢扑上去匍匐在国王的跟前。因为魔鬼立在国王的王座前,他们的目光碰撞着,国王的脸上没有表情,魔鬼的脸上带着微笑的面具。
空气中格外紧绷。
魔鬼仿佛毫无察觉。
“它们太过无礼啦。”他轻快地说,“您的到来是如此重要的日子,该让所有家伙献上贺礼才对……不过请您原谅它们,毕竟从各个领地赶来需要不少的时间。”
魔鬼口中的“它们”就是此次国王与他的目标——地狱的领主们。
“那么——”
魔鬼脸上的微笑扩大,他风度翩翩地朝国王伸出了邀请的手。
“您愿意参加一场小小的舞会吗?这是城堡对您的邀约。”
魔鬼话音落下的时候,盘绕在城堡中的所有蔷薇藤蔓轻轻地摇晃起了叶子,沙沙的声音温柔如离去的那些美好灵魂正在轻轻私语。一点点雪般的光从穹顶上飘落而下,空空荡荡的宫殿拥有了钻石般的光辉。
风穿行在修长的柱梁之间,翼兽般的飞扶壁修长的飞檐展开了,原来那飞檐是用无数精美细密的镰鼬翼骨拼成。它们重新展开的时候,细细的翼骨在风中如指挥家的乐棒轻柔地扇动。风被轻薄的翼骨割开,发出奇特的声音,就像万千修长的手以风为琴弦同时演唱。那些声音的旋律极其优美,形成一曲从未有过的乐章。
魔鬼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场欢迎的舞会。
举办这场舞会的是沉寂了多年的城堡。
在魔鬼和国王的头顶,精美的花窗一扇接着一扇地打开,苍白的光从他们头顶倾斜而落。魔鬼就站在一束光里,穿着舞会的黑礼服朝国王伸出手。
咕噜、咕噜。
一个骷髅头骨滚了进来,乌鸦蒙拉展开翅膀落在了头骨前,它不知道打哪里找来了两根鼓槌,用羽翼握着,伴随着风的旋律敲起了或高或低的鼓点。
“舞会总是要跳舞的,陛下。”
魔鬼邀请。
以风为琴弦奏出来的乐章凄美却又带着种前所未有的恢宏,好像是天地在低低歌唱。国王感觉到了一丝喜悦和期待——是城堡本身的喜悦和期待。就像卖力敲鼓的蒙拉一样,这座城堡期待着国王接受它们的欢迎。
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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