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轻快的声音响起,黑雾在房间中流动,穿着黑礼服,衣襟上佩戴着红蔷薇的魔鬼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我感受到了您对我的不满……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吗?”
他伸手按着胸膛,朝国王俯身行礼。
“黑死病已经出现了。”国王目光仍落在他手中的信纸上,“你对此没有什么解释吗?满口谎言的魔鬼先生。”
“我亲爱的陛下,您不能如此怪罪一位为您尽职尽责的骑士吧。”魔鬼十分镇定,他微笑着,“我可从未欺骗过您,您看,等到黑死病彻底在罗格朗爆发不是一月份吗?”
“你可真是位高明的语言艺术家,魔鬼先生。”
“多谢陛下夸奖?”
“所以你说的解决是指等到瘟疫在罗格朗爆发之后,才解决掉它,是吗?”国王话锋一转,掠过了关于黑死病爆发时间的问题,单刀直入。
“呀……”被戳穿的魔鬼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您为何要如此敏锐呢。”
“你可真是地狱的典型代表,我是不是该对您的所有话都打上无数问号呢?我是不是该再次请来我的前圣殿骑士长先生?”国王轻柔地询问,“您这样的骑士可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地狱骑士。”
“这是为了您的利益,陛下。”
魔鬼微微收敛了笑意。
“您这句话的可信度恐怕连一个便士都不到。”
“您可错怪我了。”魔鬼笑容变淡了些,他向前走近国王,“难道您不是准备着封锁海关吗?但您难道会认为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们——那些鼠目寸光的蝼蚁们会感激您吗?”
他发出了阴冷的笑声,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啊,我亲爱的陛下,您愿意拯救他们的性命,可是您看着吧,他们可不会感激您的伟大……他们会说什么呢?他们会说哦!都是那暴烈的君王,他害得我们破产,害得我们穷困潦倒,他逼我们生生饿死!”
“让我想想还会有什么,等待您将所有航船阻拦在外的时候,会有多少圣人——啊哈!圣人!——跳出来指责您的冷血啊!……您将瘟疫替他们阻拦在外,但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那些死亡,从头到尾待在温暖的安全线里,他们可不见得会对您感恩戴德。”
他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轻佻,反而极尽嘲弄。
似乎有某种深刻的恨意潜藏在他的嘲讽之下。
“真少见,你这是在愤恨地打抱不平?”国王捕捉到魔鬼话里藏着的对某些东西的恨意,但是他无法弄明白那是从何而来,“这与您一贯的形象可不相符合。”
“陛下,哪有不相符合呢?”魔鬼轻声说,他在国王身前单膝跪了下来,“您想要的话,什么我都愿意为您办到的啊……还有谁比我更效忠于您呢?”
不需要仁慈,不需要底线,不需要对错,不需要任何理由……
除了魔鬼,谁还能如此疯狂地为您尽忠效力?
某种东西流淌在空气中,携裹着暗流下汹涌的隐秘。
国王与魔鬼对视着,魔鬼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微笑。
“这么说,我还要夸奖一句你的苦心了?”
国王皱了皱眉,移开了目光。
“如果您想的话。”刚刚那种话语里的冰冷恨意仿佛只是一个幻觉,魔鬼语气又轻快起来,他笑意盈盈,“您看,我这可是为了您苦心思索过的……反正所有与您敌对的国家都被黑死病袭扰着。”
“大家都在死人,那么让黑死病先稍微在东南爆发一下对您不是更加有利吗?”
魔鬼竭尽全力地想要说服他的陛下。
“只需要先爆发那么一段时间,既避免了罗格朗呈现出的特殊引来其他国家的嫉恨,又可以让您接下来想做的事情变得更加顺利,这样难道不好吗?”
“我接下来想做什么?”
国王反问。
“您不是想将权柄从那些愚蠢的贵族手中收回来吗?”魔鬼笑起来,声音诚恳,“您看,等待黑死病带走一些人,那些被庄园主们支配的佃户农奴们力量就更大啦,您再那么轻轻一推,就可以让庄园这老古董从罗格朗的舞台上消失了。”
“没有了庄园的根基,他们拿什么来让您苦恼呢?”
“您如此聪慧,自然不会不清楚人手减少带来的转变吧?您能够多么自然轻松地推动新的生产制度出现,您的构思……您想要的大工厂与蒸汽火炮能够比现在轻松多少倍地出现在罗格朗啊。”
“东南旧有的商会彻底死去,您的自由商会却能够重新建立起来,成为彻底把控港口的商会,所有航船都只会悬挂您一人的旗帜,您的意志指向就是航船指引的方向,如果您想要,我也愿意为您的新航路开辟效劳。”
“到时候,从无望内海到深渊海峡,唯有您的航船将织成罗网。”
“您看,这一切都是这场瘟疫为您带来的好处,而您只需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稍微地让它在大地上爆发那么几天,然后让我来为您解决掉它。”
“这难道不是最有利的选择吗?”
魔鬼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说服家。
他勾勒出那宏图伟业的影子,窥视着人心深处所想要的实现的,把所有打动人心的利益一件一件地摆到了桌上。
国王清楚地明白一件事。
关于黑死病爆发,人口大量死亡之后会带来的这些转变这些……利益,魔鬼没有说谎,事实便是如此。
“地狱愿为您的帝国效犬马之劳,我亲爱的陛下。”
魔鬼微笑着。
“我不需要。”
国王垂眼,慢慢地说。
魔鬼脸上的微笑敛去。
国王冰蓝的眼眸与他对视着。
魔鬼苦恼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您何必要选择一条吃力不讨好的骂名之路呢?我亲爱的陛下。”
“因为,我不需要。”
“您可真是骄傲啊,罗格朗的人们该庆幸他们拥有您这样的君王。”魔鬼妥协似的站起身,他微微弯腰,“那么好吧……如您所愿,黑死病不会在罗格朗大地爆发出来。”
………………
希恩将军带着第一支铁蔷薇骑兵即将抵达科思索亚。
他一路上沉默得可怕,甚至有些失神。
扈从跟随在他的身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在科思索亚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提醒他“到了”。
希恩将军抬起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城市,神色复杂。
这一次军队调动的真正目的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希恩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在出发之前,白金汉公爵见了他一面,将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了他——他必须协助城市的封锁,所有阻碍海域封锁的人,不论什么身份什么原因都统一处死。
“我知道,在你心里正义高于一切。”
在隆冬的冷风里,白金汉公爵与他面对面而坐。
他敬重这位守护罗格朗多年的老人,于是保持沉默。
“封锁海港,斩杀所有反对的人,那些反对的人会有许多是无辜的。他们从来没有偷盗,从来没有杀人抢劫,他们遵守法律,他们只是会为了不让自己的商品白白腐烂在船上,为了不让自己的妻儿饿死。”
白金汉公爵淡淡地说,他的声音低沉。
希恩将军不回答。
“我曾经与陛下说过,你是太过理想主义的人。”白金汉公爵叹息,“你认为骑士是为了守卫而不是为了屠杀,是为了正义,而不是为了犯罪,是吗?”
“如果穿戴铠甲,手持刀剑的人不保护弱小,他还有什么资格被称为骑士?”希恩将军终于开口了,“这难道不是我们被册封为骑士时,发誓遵守的誓言吗?”
“陛下对你的评价一点儿也没错。”
白金汉公爵淡淡地笑了。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王兄威廉的?”
希恩将军郑重地回答:“他是罗格朗的英雄,一位有为且伟大的君王。”
在他看来,就是威廉三世统一了三十六邦,结束了征伐不休的混乱。
“英雄?有为?伟大?”白金汉公爵念了一遍,“有为倒是不错,但是英雄?伟大?这不是可以用来形容君王的词。”
希恩将军疑惑地看着白金汉公爵,以白金汉公爵和威廉三世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轻蔑自己的兄长。
“知道卡锡恩战役吗?”公爵没有解释,而是反问。
“知道。”
希恩将军回答。
那是威廉三世加冕第三年发生的一场战役,所有敬仰威廉三世的人无不将它铭记于心。
“那一次我随着他出战。”公爵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们的敌人是得到勃莱西支持的北方联盟军,最关键的一场战斗发生在卡锡恩,我们的军队只有不到七千,而敌人足有一万五。”
罗格朗人都知道那场战役,威廉三世和白金汉公爵以弱胜强,一举粉碎了勃莱西借助叛乱入侵的计划。
胜利的消息传回梅尔茨的时候,人们欣喜若狂,在街道上纵情狂欢,人们高声地呼喊着“天佑罗格朗”“天佑吾王”。
宫廷诗人们以仰慕的笔调书写“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位罗格朗的国王在如此危急的局面下,力挽狂澜,取得了如此重要的胜利,他守卫了罗格朗的自由,让所有罗格朗的子民不至于从此沦为亡国之徒。他带着伟大的荣光和胜利归来的时候,这个国度只向他俯首。”
“难道这不够伟大,不够称为英雄吗?”
希恩将军疑惑地反问。
“被人记住的只会是荣耀的那一面。”白金汉公爵淡淡地说。“战斗结束,我们还剩下不到两千人,而战俘和敌军伤员加起来也有两千多人。你知道他那时候下了什么命令吗?”
“什么?”
希恩将军忽然紧张了起来。
“他下令——杀死所有战俘。”
白金汉公爵慢慢地说。
希恩将军错愕地看着他。
杀死所有投降的战俘和无法动弹的伤员……这是绝对只能用“残忍无情”来形容的命令。骑士的精神,基本的人文道德被它践踏了个干干净净。
白金汉公爵微微闭了闭眼。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年轻,跟着王兄奔驰在战场上。他看着威廉亲手拿过长弓,拉开了弓弦,射杀了第一个在泥泞中呻吟的伤员——他的王兄,那么骄傲的骑士带头违背了“不欺凌弱小”的准则。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地拿起了武器,对着放下武器的敌人挥起了屠刀。
“杀战俘,杀伤员。”
白金汉公爵猛地睁开了眼,他声音低沉有力。
“没错,这是冷酷,无情,违背正义。”
希恩将军浑身冰寒地坐在那里,感觉心中敬仰的英雄形象正在逐渐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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