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遵命。”袁直站在原地再次领命。
岑隐没再多说,毫不留恋地跨出了养心殿,沿着汉白玉石阶往下走去。
高则禄也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两个羽林卫随手把文永聚往地上一丢,也走了。
午后的阳光变得更灼热了,灼灼地炙烤着大地,这个皇宫就仿佛一个火炉似的,随时都要燃烧起来。
岑隐的周身却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额头上光洁如玉,不见一滴汗珠。
岑隐那双狭长的乌眸犹如一片深深的寒潭,清冷、平静而又深邃。
踩下最后一阶石阶后,岑隐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腰侧的绣着云纹的荷包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荷包上的云纹上微微摩挲了两下,那沉静的眸子也随着他的动作荡起了朦胧的涟漪。
岑隐只停留了一瞬,就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袁直站在屋檐下,恭送岑隐离开。
直到岑隐的背影消失,袁直才回过了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斜了角落里的文永聚一眼。
袁直身后的两个小内侍也同样在看文永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督主还真是体贴。
谁都知道伺候一个瘫在床上、出恭完全不能自理的病患有多麻烦,多辛苦,每天把屎把尿,屋子里动不动就是些腌臜物,让人不忍直视。
督主这是特意留着文永聚给他们分担呢!
两个小内侍心里都是感恩戴德,琢磨着一定要把皇帝看好了,给督主分忧。
寝宫的方向,皇帝还在反复地叫着,隐隐约约地有“来人”、“朕的手”、“传太医”之类的词从门帘后飘出。
袁直只是一个细微的眼色,一个圆脸小内侍立刻就意会,打起了那道明黄色门帘,皇帝狼狈蠕动的身形立刻映入他们几人的眼帘。
袁直皱了皱眉,没有进去,毫不掩饰脸上的冷漠与嫌恶。
袁直嫌弃地甩了下袖子,阴阳怪气地吩咐那圆脸小内侍道:“小唐子,还不赶紧让文公公去伺候皇上。没看到皇上摔了吗?!哎,领着伺候人的活,还尽偷懒!”
明明文永聚就在不到三丈的地方,明明文永聚也能听到袁直的声音,可是袁直却偏偏没有直接跟文永聚说话,反而让人去给他传话,就仿佛文永聚根本就不够资格跟他说话。
“是,袁公公。”小唐子连忙领命,跟着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文永聚,颐指气使地说道,“文公公,你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小唐子的声音尖锐如针,傻愣愣的文永聚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
“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皇上!”小唐子指着寝宫的方向斥道,“别想偷懒!”
文永聚神情木讷,失魂落魄。
过去这半年来,这种类似的使唤、辱骂他没少听过,起初他还会愤怒,渐渐地,他就学会了忍耐,他告诉自己等到皇帝重握大权的那一刻,他自然可以重回高位,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可是经过今天后,文永聚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浇熄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比岑隐差,只是岑隐一次次地打压自己,他这几年的境遇才会每况愈下。
岑隐忌惮他,所以一直不敢动他,所以他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养心殿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
这些年,岑隐不是不敢动自己,实际上,自己根本从来没有入过岑隐的眼。
岑隐现在留自己苟延活着,也只是为了伺候皇帝吃喝拉撒而已。
仅仅只是为了这个而已!
文永聚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心中的一座大厦在一瞬间轰然倒塌了,就像他曾经坚信的信念被人击垮了……
自己费尽心机谋划了那么久,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场笑话而已。
小唐子看文永聚一动不动,心中不耐,抬手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催促道:“你还不赶紧去!”
文永聚冷不防被推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摔倒,目光正好与寝宫内的皇帝四目对视。
瘫在地上的皇帝一看到文永聚,就仿佛看到了救星般,断断续续地喊着:“永聚……快,快来扶朕。”
文永聚却是心如死灰,皇帝现在是废人,只能求着自己,他以前风光无限时,又何尝想起过了自己!
一股不甘的感觉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见文永聚好似木头人似的,小唐子正要再推他一把,文永聚终于自己动了,姿态僵硬地朝寝宫内叫嚣不已的皇帝走去。
这一刻,文永聚竟然有一种非常复杂而微妙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当初与其为皇帝效命,他还不如向岑隐投诚呢,至少岑隐赏罚分明,对他手底下的人都不错。
投效了岑隐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个都官运亨通……
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怕是晚了!
文永聚浑浑噩噩地走进了寝宫,那道门帘再次落了下来,养心殿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犹如一潭死水般,再无波澜。
曾经这里是整个皇宫最受人关注的地方,而如今这里却几乎与冷宫无异,无论是后宫的后妃还是宫人,都仿佛遗忘了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提起……
第764章 流放
当日,三皇子慕祐景逼迫皇帝写传位诏书的事就传了出去,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到了次日,上至朝臣勋贵,下至平民百姓,从街头巷尾,到茶馆酒楼,已经人尽皆知,众人议论纷纷。
“难怪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那一位’的儿子与他真真是父子连心,一脉相传。”
“说得是。当年‘那一位’逼宫弑兄,谋朝篡位,现在他的儿子有样学样,有其父必有其子!”
“照我说,这就是报应!”
“是啊是啊,‘那一位’自去岁卒中后,身子就没养好过,天家无父子,恐怕他的儿子们都一个个都盯着他的位置呢!”
“……”
外面的各种议论声越传越热闹,喧喧嚷嚷。
相比之下,端木府很是平静。
这一日正午,闭门好几日的端木府终于又一次大开府门,迎客入府。
游君集被引去了端木宪的外书房,他今日造访不仅是为了探望端木宪,也是为了昨日的事。
游君集也不藏着掖着,把昨日发生在养心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也包括岑隐下令三司会审的事。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端木宪红光满面的脸庞上流连着,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思忖。
好好休养了几天后,端木宪不仅面色大好,人看着也胖了些,显然这几日在家里过得甚是舒心。
游君集说完后,有些口干,浅啜了一口手边的酸梅汤。
他平日里也不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觉得是小姑娘家家喝的,不过这端木家的酸梅汤却是不太一样,味道恰到好处,还带着一股特别的花香味,而且不仅仅生津止渴,而且还挺开胃的。
游君集忍不住多喝了两口,迟疑地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哥,这次的事,你原本到底知道几分?”
昨天游君集从养心殿回府后,仔细回想过这几日的事,总觉得端木宪与岑隐隐隐有“一唱一和”的架势,心里便有些好奇端木宪对于岑隐的计划究竟知道多少。
端木宪眸光闪烁,慢慢地捋了捋胡须。
本来时机未到,端木宪不欲多言,现在游君集问起了,端木宪略有迟疑地想了想后,终究还是说了:“老弟,说来家门不幸。是三皇子让人买通了我家老三那个不孝子,在我的药里下了药,想加重我的病情。”
此前,端木宪只知道他家老三是被三皇子利用,既然如此,端木宪干脆就顺水推舟顺着对方的意,先“病”着,以静制动,借此看看三皇子到底想图谋些什么。
现在看来,三皇子买通老三让自己重病应该是为了给于秉忠制造上位的机会,便于于秉忠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认同那道传位诏书。
三皇子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可惜啊,他算得再精、再多,也算不过岑隐。
“……”游君集双眸睁大,手里的瓷杯差点没滑落。此刻他再回想端木宪此前把几个分家的儿子都招来府中侍疾的事,这才明白了端木宪为何这么做。
端木宪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后面的事,我也只是‘将计就计’而已。”
对于岑隐暗地里的计划,端木宪起先是一无所知,不过,岑隐十有八九对于端木府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更甚者,岑隐怕是连自己的反应也提前料到了,走一步看十步,才会一环扣一环安排得如此巧妙,最后请君入瓮,让三皇子再也翻不了身。
端木宪也是在几个太医被“强留”在府的时候,也隐约明白了岑隐的意图,所以,他之后也只能继续病着。
游君集自然听明白了端木宪的言下之意,端起瓷杯,慢慢地饮着杯中之物,好一会儿,没说话,脑子里梳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书房里静了下来,大丫鬟都被端木宪遣了出去,只有他们两人在。
虽然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但是游君集还是觉得热得慌,利索地打开了折扇,慢慢地扇着风。
过了好一会儿,游君集才犹豫地看向了端木宪。
既然端木宪把家丑都说了,游君集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哥,岑督主现在把三皇子押下了,那就代表着,他应该没打算用三皇子来制肘摄政王。”
游君集顿了一下,又道:“老哥,你觉得他这是对摄政王特别放心,还是有别的……”
企图。
游君集咽了下最后这两个字没说出口。
端木宪也听懂了,也有点犯愁了。
岑隐的心思恐怕不是那么好猜测的,况且,这件事本来也不该由自己来烦恼。
端木宪嘴角抽了抽,想到此刻不在京城的某人,有些无语,嘀咕道:“这个慕炎也不知道跑晋州去干什么了,也不怕等他回来的时候,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慕炎那臭小子倒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心也太大了吧。
想到自家那个同样心大的小孙女,端木宪的神色更古怪了,这两孩子算不算一个锅配一个盖呢!
游君集慢慢地扇动着手里的折扇,面露沉吟之色。
其实不仅是端木宪,朝中的其他朝臣们也都在琢磨着慕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十万火急地赶去晋州。
游君集一边思索,一边道:“晋州虽乱,但还是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且情况在缓步地好转中,照理说,摄政王犯不着放下京城跑去晋州主持大局……”
游君集越说越觉得想不通。
非要说乱,北境岂不是比晋州更乱!
端木宪也是同样的想法,随口问了一句:“前些天,伍总兵那边来了军报吧?”
“不错。”游君集好笑地斜了端木宪一眼,心道:他就知道这个老儿根本没法真的放下朝事,安心休养。
“伍总兵在军报上说,这一个月来,他们又剿灭了晋南三城一些零散的小山寨。”游君集回忆着军报上的内容,“好像还提起金家寨最近有些闹腾,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两人面面相看,一时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既然想不通,端木宪也就不再多想了,反正慕炎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混小子。
游君集又饮了几口杯中的酸梅汤,忍不住赞道:“老哥,你家这酸梅汤味道真是不错。”
端木宪得意洋洋地笑了,“这是我家四丫头改良过的,是不是有种特别的荷香?我家四丫头啊,就是孝顺,最近不仅天天给我按摩穴道,还捣腾了不少解暑的吃食。你要是喜欢,我每天让人给你往吏部衙门送一壶。”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