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家不同,贺家的女儿们多,贺氏出嫁时,贺太后还只是先帝的嫔妃,她的嫁妆也不过才区区五千两;到了小贺氏出嫁时,今上还未登基,贺家自无今日的荣耀,也不过是六十四抬嫁妆,六七千两银子罢了。
小贺氏心念飞转,有些惊讶贺氏竟能一口气拿出这一大笔银子。
小贺氏用手指卷了卷手里的丝帕,故意试探道:“母亲,这次劳烦母亲为儿媳补这缺漏,这么大笔银子……儿媳实在是惭愧。”
贺氏动动眼皮,就知道小贺氏心里在想什么,脸色僵了一瞬,语调微冷地打发道:“好了,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小贺氏急忙赔笑,说着“这家里多亏了母亲”之类的吉利话。
冬日刺骨的狂风还在呼啸作响,萦绕不去。
寒风瑟瑟,湛清院里也燃起了银霜炭的炭盆。
端木绯一向怕冷,因此早在十一月上旬开始,屋子里就烧起了炭盆。
屋里屋外仿佛是春、冬两个季节般。
小书房里此刻有些狼藉,姐妹俩把箱子里的账册摊满了书案、椅子、方几、杌子……
除了账册和银票外,贺氏还给了一把库房的钥匙,那间库房是专门存放那些嫁妆的,光是要清点库房里的东西以及这些例年收支的账册,她们两姐妹估计就要费上不少时日。
碧蝉、绿萝几个看着这么多账册都有些头疼,端木绯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端木纭手里的那把钥匙上,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姐姐,我们先去库房看看吧?”
“正好把账册上的东西都对一对。”端木纭自是应了,她的手里头是有一份母亲李氏的嫁妆单子的,便打算着,先把账册对了,再来和嫁妆单子比对一下,看看具体少了什么。
姐妹俩披上斗篷后就要出门时,端木绯又似想到了什么,回头从案头的竹篾里捞出一只睡得正香的小白狐狸揣在怀里。
这只小白狐狸是前些日子封炎送来给她的,端木绯自然还记得这只小狐狸,惊讶它竟然还活着。本来端木绯是不想养的,想想狐狸与八哥怕是合不来的,她真担心狐狸一不小心把自家小八当猎物吃了,可是封炎非说它很乖很聪明,还说不仅可以当个宠物,还可以当暖手炉,围脖什么的。
当听到“围脖”这两个字时,端木绯差点没被口水呛到,担心自己要是拒绝了,下次没准这小家伙就真的变成一条白狐狸围脖了,那自己怕是要得心病了。
端木绯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只小狐狸。
没几天,端木绯就发现封炎有一句说得对极了,这小狐狸用来当个暖手炉真是恰恰好。
外面寒风阵阵拂面而来,端木绯却是丝毫不觉寒意,一边走,一边摸着怀里软绵绵、暖呼呼的毛团,心里琢磨着:干脆就给它取名叫“团子”好了。
库房就在府里的东北角。
李氏的嫁妆在当年端木朗携李氏母女离京时分成了两部分,一小部分被他们带去了北境,剩下大部分不便携带的物件则是留在了端木府中。
随着“吱呀”的声音,库房的门被管库房的婆子推了开来,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扑鼻而来,库房里一片昏暗阴冷。
那婆子急忙拿来了两个灯笼,把里面照得灯火通明。
端木纭账册,对着账册令婆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件地找了出来,分门别类地重新安放,那些破损就丢弃。
锦瑟在一旁与紫藤一起摆了桌椅,备了文房四宝,重新登记造册,备注一二。
这库房里什么都有,屏风、玉器、金银器、青铜器、陶瓷器、衣料、香料、印料、家具、盆景等等一应俱。
紫藤又叫来了两个婆子,众人忙忙碌碌,唯有端木绯很是悠闲。
她像是特意来这里逛逛而已,看到不错的鸡血石就随手顺一个,琢磨着可以给姐姐刻一个章;看到什么好砚台就直接替自己收下了;找到些受潮的香料,又觉得惋惜不已。
在迷宫般混乱的库房里走了小半圈,端木绯的眸子突然被前方的一物吸引,快步上前,打量了一番后,发出不知道是惋惜还是赞叹的声音:“这把琴难道是蓝魏先生所制的‘玉壶冰’?”
端木纭闻声走了过来,翻了翻手里的账册道:“没错,蓁蓁,这就是‘玉壶冰’。”
“可惜了。”端木绯从小狐狸暖呼呼的背上抬起右手来,伸指抚上那落满灰尘的琴身。
越好的琴往往也越娇贵,琴不能在太干燥和太潮湿的地方,也不能让阳光直晒,不能落灰……这把琴也不知道被谁从琴盒里取出来,就这么随意地放在这里,早就满是疮痍,是把废琴了。
真是可惜了!
端木绯在心里再次发出叹息声,随手抚了下琴弦,琴弦也是布满灰尘,弦一震,灰尘便随之震落,琴声清越……
端木绯怔了怔,俯首仔细地看了琴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春秋异考》有云:“冰蚕,性至阴,有剧毒,产于北冥蛮荒,柘叶为食,丝极韧,刀剑不可断,作琴瑟弦,远胜凡丝矣,然遇火即化。”
她一直以为这冰蚕只是传说之物,没想到蓝魏竟然去那极寒之地寻到了这冰蚕之丝作为琴弦。
妙,真是妙!
端木绯眸子登时晶亮如那天际的启明星一般璀璨,兴奋地说道:“姐姐,这具琴给我吧!”她可以拆下琴上的这几根琴弦,安在她正在制的那具琴上。
这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了!
端木绯喜不自胜,也没心思继续看别的东西了,吩咐绿萝抱起了琴,就急匆匆地回了湛清院。
她仔细地用湿布把琴身擦干净了,琴身如她所料不仅出现了裂痕,而且局部还有些变形了,但是那琴弦在擦拭后,雪白晶亮,闪着刀锋般的光芒,看来崭新如初。
端木绯小心翼翼地把琴弦一根根地拆了下来,满足地笑了,心里估算着她制好的琴木胚已经挂在墙上阴干了快三个月了,也该继续下一步了。
这时,端木纭带着几个丫鬟也回来了,在库房里待了近半天,大家的身上都染了不少灰尘,于是姐妹俩又吩咐下人备热水,包括几个丫鬟都是沐浴更衣了一番。
等到锦瑟带着一身些微的湿气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换了一件粉色长袄的端木绯姿态慵懒地坐在内室的窗边,手里拿着一册书,轻轻地唤了一声:“锦瑟。”
锦瑟急忙上前候命,“姑娘。”
“你会看账吗?”端木绯慢悠悠地翻了一页,像是随口一问。
锦瑟怔了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忙颔首道:“奴婢可以学。”她跟着端木绯一年多了,多少也学了一些算学,虽然只是入门,但是再学算账肯定会更容易上手。
“好,那你就去给姐姐和紫藤帮忙吧。”端木绯挥了挥手,又把她打发了。
锦瑟喜不自胜地退下了,一旁的碧蝉歪了歪小脸,讨好地赔笑道:“姑娘,奴婢是一看到账册上的数字就头疼……”意思是,姑娘您可别打发她去看什么账啊!
“你啊,就负责给我斟茶倒水陪聊就好。”端木绯玩笑地说道。人各有所长,碧蝉天生性子活泼,就适合与人打交道,而锦瑟一是识字,二是细心,算账最重要的就是细心与耐性了。
绿萝在一旁取笑碧蝉道:“算了吧,让你去看账,那不是添乱吗?”
碧蝉故意露出委屈的样子,屋子里一片语笑喧阗声。
接下来的几天,小书房里每天都堆满了账册,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纸香,与那簌簌的翻页声不绝于耳。
院子里最兴奋的大概就是小八哥了,每天都“呱呱”地绕着屋子里的账册转,乐得快找不到北了。
小八哥的翅膀已经好了,不过却留了个小毛病,只能像只母鸡一样拍着翅膀在屋子里游走,最多飞跃到案几上,像是飞不起来了……
端木绯和端木纭带着它去看过京中专治兽病的兽医,兽医说,它已经好了,飞不起来,约莫是心病吧。其实就像是老鹰教幼鹰学飞般,只要心够狠,直接把它从房檐上丢下去,估计也就飞起来了。
不过端木纭实在舍不得啊,说小八反正是家养的,会不会飞也不碍事,由着它去好了。
于是最近这一个月来,院子里上下的人走起路来一个个都是低眉顺眼的,唯恐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八哥。
自从有了这些账册后,小八哥像是找到了新乐子,也不出门了,每天帮着一起“看”账,倒是让丫鬟婆子们松了口气,一个个昂首挺胸,步履轻快了不少。
端木纭等人足足用了五天,才把李氏的嫁妆清点完毕,重新整理出了一份新的账册。
锦瑟对比新的账册和当年的嫁妆单子还专门列出了损坏与“遗失”的物品,“遗失”的多是一些古董、字画、首饰之类的。
其实哪怕家里真的缺钱,急需银子,更容易变现的应该是田地、庄子、铺子之类的,不该是古董首饰这些东西,贺氏的眼皮子也不至于这么浅。
联想起这些年来是谁在当家,这些东西到底是被谁“挪用”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这些东西应该不至于都“变卖”,说不定还在这府里……得找个时机。
总不能让人白白得了去。
不过,端木绯奇怪的是,贺氏居然可以随手拿出一万多两的私房银子来弥补这个亏空,有这么多现银为什么不置办些产业呢……而且,这次竟然还得这么爽快,实在不像她的为人啊。
端木绯一边看着手里的这张单子,一边伸出一根食指在呼呼大睡的小八哥背上轻轻地抚着,一下接着一下,被骚扰的小八哥蠕动了一下身子,又继续在窝里睡着了。
在小八哥的阵阵轻鼾声中,屋内尤为静谧安详,夹杂着窗外枝叶摇摆的簌簌声。
坐在另一边的端木纭则正翻着两本清点后的新账册,心里琢磨着:嫁妆中的料子虽然不乏云锦、蜀锦和宋锦,可还是太旧了,她得一点点给妹妹收集不易过时的好料子才行。
唔,那些首饰也过时了,得打新的。
田地、铺子太少了点,要再加几百亩地,铺子可以先买了再租出去。
还有,母亲陪嫁的一些庄子太远了,最好能置换到京城附近,她的妹妹肯定不会远嫁。
其他的玉器、摆件、锡器、瓷器什么的应该都可以用。
端木纭一时沉吟,一时点头,又一时发愁,手上突然多了两万多两现银,该买什么才比较保值呢?
或者说,妹妹缺什么呢?
对了!
端木纭突然灵光一闪,要是妹妹将来真嫁进安平长公主府,封炎行武出身,自己是不是该给妹妹置办一个马场当陪嫁?
端木纭第一直觉是想去祥云巷问问哪里有马场卖……不行,攸表哥这人在“买卖”上特别不靠谱,她还是去信给两位舅父问问吧。
端木纭的思绪一不小心就飘远了……直到一阵轻快的步履声自门帘外传来,碧蝉进来禀道:“四姑娘,大公主和四公主殿下来接您了!”
碧蝉的声音惊动了小八哥,它不耐烦地“嘎”了一声,仿佛在催促端木绯,赶紧走吧!
端木纭好笑地挽着端木绯出去了,把小书房留给了小八哥。
姐妹俩携手去了仪门处,两位公主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几人寒暄了几句后,端木绯就上了马车。
端木纭站在仪门处,目送马车朝角门驶去,心里又忍不住继续纠结起嫁妆的事。
要不,她还是先给妹妹拟一张嫁妆单子出来,再一点点添置?端木纭犹豫地想着,看着马车徐徐驶出了角门。
黑漆平顶马车沿着权舆街朝城南一路飞驰,舞阳笑眯眯地说道:“今儿本宫做东,请你们俩到九思班看戏去。”
舞阳今日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襦裙,一头乌黑的青丝挽着弯月髻,插了一支赤金嵌红珊瑚珠子飞燕钗,钗头衔的三串金珠流苏摇晃生辉,映得她容光焕发。
端木绯见她心情很好,就笑着道:“舞阳姐姐,你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那可不是!”涵星在一旁抢着道,“可要羡慕死本宫了。”
“绯妹妹,本宫马上就要出宫开府了。”舞阳乐滋滋地揭开了谜底。
舞阳的公主府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建了,就在距离皇宫仅仅一里左右的钟鼓巷,本来将来公主出阁后,就会和驸马一起住进公主府里。
不过,舞阳自及笄以后,就郑重地向皇帝提出了要出宫开府,暂不成亲。
皇帝当然不答应,一来二去,父女俩就对峙了一个多月。如今看来,皇帝是终于松了口。
端木绯眨了眨眼,小脸上难掩意外之色。
涵星似乎看出了端木绯的疑惑,对着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故意停顿地一下,这才娓娓道来:“半个月前,父皇给大皇姐挑了武安侯世子,还百般夸奖,说什么武安侯府门风清正,世子文武双,品貌皆端……”舞阳也不插嘴,由着涵星说。
端木绯皱了皱眉,她也听闻过武安侯世子文武双,不过这门风清正,倒也未必,她还记得以前武安侯府曾向楚家的二妹妹求过亲,被祖母楚太夫人拒绝,祖母当时曾不以为然地说过武安侯是个多情种,有其父必有其子,并非良配。
涵星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其实,当时涵星知道后,曾自告奋勇地想让大皇子去帮着查查这武安侯世子到底人品如何,却被舞阳以一句意味深长的“不着急”给劝下了。
五日前,皇帝带着几个皇子、公主微服出宫,去了一家茶楼听说书,恰逢隔壁雅座中一男一女互诉衷肠,女子自怜身份卑微,配不上男子,如今男子马上要另娶佳妇,她和孩子不能耽误男子,打算离京远赴江南;那男子悲痛不已,百般挽留,说女子贤良淑德,品貌不凡,坚韧如蒲柳,比起那些贵女闺秀也没什么不如,只是因为出身低微,才只能任人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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