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门帘就被人从外面打起,一道海棠红的倩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来人的目光一眼就落在了窗边那“昏睡”的灰衣婆子,跺了跺脚,随手就拿起一旁案几上的一个果子朝那灰衣婆子丢了过去,没好气地斥道:“贱婢,本县主让你在这里照顾人,可不是让你在这里睡觉的!”
九华心里本就烦躁,看着那灰衣婆子胆敢躲懒,心中更怒。
九华是刚从宫里回来的,一早贺太后就把她召去了慈宁宫,先硬后软,一会儿骂,一会儿劝,说会为她好好地指一门婚事,让她不要那么任性;又说现在皇帝还在压着那些个御史,要是压不住,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九华想着,不由撅了噘嘴,眸底闪过一抹不悦。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她和罗哥哥是两情相悦,为何母亲非要横刀夺爱,为何外祖母偏偏要帮着母亲来妨碍她和罗哥哥!
明明昨天一早外祖母和母亲都商量好了会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让安平皇姨母闹出丑事去和亲北燕,自然就没人再谈论她们母女和罗哥哥的事了……
可是,今天外祖母却又忽然朝令夕改,改口说要给她指婚……
那果子携着九华的愤怒抛了出去,正好扔在了那灰衣婆子的肩膀上,然而,那灰衣婆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九华更怒,正要喊人,就听一个嘶哑的男音响起:“九……华。”
九华不由惊喜地双目瞪大,急忙朝床榻的方向望去,只见罗其昉正抱被坐在那里,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如往昔般。
只是,他的面色是那么憔悴,额头上包的纱布下还能看到那刺目的血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看得九华心疼不已。
“罗哥哥……”九华轻轻地唤道,声音微颤,整颗心如小鹿乱撞般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九华仿佛怕吓到罗其昉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床榻前,喉间微微哽咽。
自从罗其昉昨日醒过来后,就没有再开口,也不肯吃东西……
她知道他心如清风明月,纯净无暇,眼里哪里容得下一粒沙子,却被母亲所污……他一定是伤透了心,才决然自裁!
此刻听闻罗其昉又肯唤她的名字,九华不由欣喜若狂,心如潮水般翻涌起伏着,激荡不已。
“罗哥哥!”九华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浪潮,如乳燕归巢般飞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你终于肯理我了!”
罗其昉僵硬得由着九华抱着,好一会儿,方才徐徐道:“九华,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嘶哑而艰涩,仿佛是从喉底挤出来的一般。
“不!”九华在他温暖的胸膛中抬起头来,眼眶中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鼻尖红彤彤的,激动地说道,“这都是母亲的错!罗哥哥,我不怪你,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就该同舟共济!”
罗其昉的身子在听到九华说“母亲”时微微一颤,瞳孔猛缩,似乎被捅了一刀般。
他闭了闭眼,脸色惨淡地说道:“九华,有的事……就算我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你母亲可以吗?”
闻言,九华的双目猛然瞠大,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了两人砰砰砰的心跳声。
罗其昉苦笑了一声,又道:“你的母亲,你想必比我了解……她,会放手吗?!”
九华的脸色更难看了,把小脸死死地埋进了罗其昉的胸膛中,紧紧地环着他的腰,眸子里一片晦暗。
她的母亲,她最了解。
只要母亲想要得手的男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母亲一日不肯放手,御史就会拿着“母女争夫”来弹劾她和母亲,而外祖母就只会逼着她放弃罗哥哥!
为什么她要放弃罗哥哥?!
罗哥哥喜欢的明明是她,也唯有她……要是,要是没有母亲,外祖母一定会帮她了吧?!
想到这里,九华的眸子更幽深了,更为用力地抱住罗其昉,嘴里喃喃说着:“罗哥哥,谁也别想拆散我们,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九华……”罗其昉轻轻地拍着九华的背,一下又一下,目光却是直直地望着窗外……
天上的灿日俯视着大地,将整个京城照得一片透亮,温暖和煦,也包括权舆街的尚书府。
“沙沙沙……”
风吹树动,摇曳的枝叶发出细细的摩擦碰撞声,中间夹杂着刷子规律的刷动声。
尚书府的马厩旁,端木绯正在专心地刷着马,每一下都从马背一直刷到马腹,认认真真,周周到到,仔仔细细。
她一边刷,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霜纨,很快就有妹妹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它叫‘飞翩’,长得可爱极了。”
“不过,它还小,现在要跟它娘和哥哥在一起,等再过几个月,我就把带回家来陪你,好不好?”、
霜纨的性格非常温顺,尾巴轻轻甩动着,偶尔用鼻子亲昵地顶顶她的胳膊,蹭蹭她,那温热的鼻息喷在端木绯的脖颈间,逗得她有些痒,发出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碧蝉在一旁帮着喂草料,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我们霜纨真乖!奴婢看啊,府里的马儿中,性子最好的就是霜纨了。”
那是自然。端木绯沾沾自喜地扬了扬下巴,摸着霜纨雪白的脖颈,毫不吝啬地夸奖着:“我们霜纨不仅乖,还漂亮!……霜纨,等过些天,天气再暖和些,我带你出门踏春,放放风好不好?!”
霜纨似乎听懂了,上唇兴奋地向上翻起,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嘶鸣声,又亲昵地蹭了蹭端木绯。
就在这时,绿萝快步走了过来,禀道:“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禀话,可是不知道为何,绿萝和碧蝉皆是觉得空气似乎冷了下来,时间仿佛停住了。
端木绯静了两息后,应了一声,然后便朝着湛清院走去。
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她换了一身极为素雅的月白襦裙,只在裙角用银线绣了几片竹叶,双平髻上简单地以月白丝带点缀。
换好衣裳后,她就坐着马车出了门,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只不过,今日她要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御街上的一品轩。
今日是肃王处决的日子。
皇帝早就已经贴出了皇榜,列举了肃王通敌叛国、逼宫谋反的种种罪状,将于今日午时三刻将肃王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这个消息早就在京城大街小巷传遍了,虽然午门行刑不许普通百姓围观,但就算是如此,也阻挡不了那些百姓的热情,都纷纷来了距离午门最近的御街看热闹,想着哪怕看一眼囚车,或者行刑时能远远地朝午门方向观上一眼也好。
今日的御街上熙熙攘攘,拥堵不堪。
一个个面目森冷的禁军十步一岗地守在街道两边,清出了一条道来,那些百姓要么就直接等在路边,要么就像端木绯这般订了路边的酒楼、茶楼,等在雅座和大堂里候着。
整条街上一片喧哗,那些酒楼茶楼二楼雅座的窗户都敞开着,不少客人或是在里面谈笑风生,或是对着刑部天牢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
当端木绯抵达一品轩时,正好是午正。
二楼的雅座中已经有了人,一个身穿天蓝色锦袍的少年正坐在窗边,慢悠悠地饮着茶,正是李廷攸。
“攸表哥。”端木绯含笑地唤了一声,然而李廷攸却是神色淡淡,瞥了她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在说,你还记得我是你表哥啊!
端木绯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眼神,小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这要是平时,李廷攸敢如此甩脸色给她看,她肯定是懒得理会的,可是抵不住她此刻心虚啊。
昨天下午在安平长公主府时,她听闻安平从宫里回来了,就兴冲冲地去仪门迎接,后来就陪着安平去玉华堂用午膳了,完全忘了让人去通知还在马厩的李廷攸……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李廷攸在公主府的丫鬟引领下哀怨地来了玉华堂,端木绯方才想起了这个表哥。
这次确实是她理亏。
端木绯清了清嗓子,想了想后,讨好地看着李廷攸道:“攸表哥,现在桃花初绽,正是酿桃花酒的好时节……”
李廷攸闻言顿时眸子一亮,本来还想再端一会儿架子的,却抵不住被勾起的酒虫,没骨气地朝端木绯望了过去,昂了昂下巴,一副“你知道该怎么办”的表情。
端木绯很是识相,笑眯眯地继续道:“攸表哥,等我酿好以后,就给你送两坛过去,可好?”
李廷攸总算是满意地笑了,正要请端木绯坐下,就听外面传来小二殷勤热络的声音:“公子,这边请。”
随着“吱”的一声,雅座的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紫色描银锦袍的少年跨步走了进来,举手投足间随意而洒脱,又透着几分骄阳似的矜贵。
“阿炎,快过来坐!”李廷攸对着封炎露出灿烂的笑容,招呼他过来坐下。
封炎对着表兄妹俩微微一笑,一双斜飞的凤眼明亮璀璨,“廷攸,端木四姑娘。”他信步走到窗户边,撩袍在端木绯和李廷攸之间坐下。
这间雅座其实是封炎订的。
昨日端木绯和李廷攸离开公主府前,封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在一品轩订了间雅座,打算今日午时来此看肃王午门行刑。
如他所料,端木绯一听,就说要过来“看热闹”,而李廷攸想着肃王差点害了李家,也附和说要一起来,于是才有了他们三人今日这一品轩之约。
小二手脚利索地给几位客人都上了茶,端木绯根本就没心情寒暄,目光不住地往外瞟去。
街道上越来越嘈杂,特意赶来此处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些禁军的身后被数以千计的百姓挤得密不透风,几乎是寸步难行。
上月底李羲押解肃王进京时,京中的百姓们最多也就是闻讯赶去南城门瞧个热闹,而如今,随着肃王的定罪,他这些年来所犯下的一条条罪证都被公布天下,百姓们才知道八年前蒲国来犯,大盛之所以连失西州、陇州两州,这背后竟然还有肃王在暗中推动……
当年蒲国来犯,京城的百姓虽然没有遭受战火,却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就怕蒲国继续长驱直入,一旦秦州沦陷敌手,那可就是攻入中原腹地啊!
彼时,大量西州、陇州的流民涌入京城,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至今京城还有不少当时留下定居的流民,今日他们都特意赶来围观肃王行刑。
数以千计的眼眸此刻都目光灼灼地望着街道的一头,一辆囚车正从街道的尽头缓缓驶来。
“快看,囚车来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出声来。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纷纷喊了起来,下方街道上的百姓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地喧嚣起来,皆是高喊着“囚车来了”,一声比一声响亮。
端木绯也朝囚车的方向望去,眼神微沉。
忽然,她双目微瞠,目光怔怔地看着斜对面的街道边站着一道儒雅的身影,负手而立,花白的鬓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着……
对方那眉眼鼻的轮廓对端木绯而言,是那么熟悉,她哪怕闭上眼也能将他一模一样地画出来。
祖父!
端木绯一眨不眨地看着静立在街边的楚老太爷,眼眶一酸。祖父也来了!
此刻,雅座中静了下来,只有街外的喧嚣愈来愈响亮,三人心思与目光各异。
李廷攸望着下方的囚车,端木绯看着楚老太爷,而封炎则是在看端木绯,看着她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看着她眸中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看着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散发了出来……
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蓁蓁,封炎就觉得一阵心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揪住了他的心脏一般,他完全就没注意到囚车在禁军的押送下来到了一品轩的下方。
囚车中的肃王比十来天前被押解进京时还要狼狈,浑身污浊不堪,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囚车里。
他形容癫狂地抱着头,着囚衣的身子颤抖不已,嘴里喃喃地说着:“不可能的……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明明步步筹谋,步步谨慎,怎么就一下子走到了绝境?!
前方的午门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仿佛一把铡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方,肃王的身子颤抖都越发厉害了。
突然,他感觉到脖子后一寒,好像是有一把利箭对准了他的后颈,不由得汗毛齐齐竖了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却对上了二楼的窗口中探出一双如墨玉般纯净清冷的大眼睛,一张陌生的小脸冷冰冰地望着自己,令他心底不禁升腾起一种刺骨的寒意。
她是……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心头,“啪”,一只臭鸡蛋准确地扔在了他的额头上,蛋壳碎裂,腥臭的鸡蛋液自他额头流淌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般。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烂蔬菜、烂水果都朝肃王的囚车飞了过去,肃王只能抱着头,嘴里疯狂地含着:“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那喊声随着囚车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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