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她涂抹在勺底的有两种东西:先是父亲留下的药物,而后在上面抹了一层某种叶子的汁液。这种汁液无色无味,封闭性极好,可以用来敷伤口,但是遇热会慢慢化开,略有香气,不过浓郁的鱼香味儿会把它完美得掩盖掉。
就算被闻见也不要紧,他们没有吃过这种鱼,会以为是鱼肉本身的气味,不怕被戳穿。
第二锅鱼汤很快就煮好了。
曲听灵估算着时间,趁着汁液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说:“好香,能不能先给我来一碗?”
她把碗递到飞英面前,离锅子不远不近,做不了任何手脚。没有人起疑,飞英很大方地率先给她舀了一大勺。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她假装不太好意思地解释,“你们尝了就知道这味道真的很特别。”
说着,她捧起碗喝了口,面上露出满足之色。
飞英看饿了,好不容易按捺住性子等到鱼肉全都化入汤中,忙不迭地盛汤分发。
曲听灵淡淡笑着,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吃东西非常“友爱”,不是自己盛了就吃,而是盛了先给别人,自己谦逊地留到最后。
或许是大宗门的风范,但……真是个好习惯,不是吗?她喝着碗里的鱼汤,余光瞥见他们逐一将加了料的汤水喝了下去。
一、二、三……她在心里数着数。
数到七的时候,飞英把碗砸了,惊恐地抬起头:“诶??”
慕天光冷冷看着她,眼神如冰。
曲听灵面不改色地说:“不得已如此,勿怪。”
这下连乔平都看不过去了,指责道:“我们帮你,你却恩将仇报,放到哪里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几位慷慨相助,听灵铭感五内,不敢相忘,只是我真的不敢再冒险了。”曲听灵不想得罪他们,把话说得很漂亮,“好不容易卫九峰死了,我实在不敢再带人进入寒鸦堡,人性贪婪,万一你们想杀我,我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她缓步后退,诚恳道:“这里偏僻,鲜有人来,你们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只是想离开,并不会伤害你们。来日若有缘再见,我一定报答各位的恩情。”
曲听灵自觉这番话说得十分得体,既表明了自己的苦衷(防人之心不可无,自保不等于伤人,是可以被理解的对不对?),又说明了不会恩将仇报杀了他们(所以没必要和她拼命),应该问题不大。
所以,她准备马上掉头逃跑。
寒鸦堡的一个入口就在附近,只要能顺利到达里面,凭借各种机关和阵法,足以保她周全。等她在里面闭关个三五十年,什么事都好说了。
可惜,想得很美,天不遂人愿。
幽蓝的火焰拦住了她的去路。殷渺渺站了起来,叫她:“曲听灵。”
曲听灵霍地转身,俏脸煞白,美目含泪:“他们也就罢了,我至少给了你恶鬼纹的玉简!”
“你父亲生前只个元婴真君。而我们四个人,师父都是元婴,出自三大宗门,我们有的东西比你多得多。”殷渺渺有条不紊地述说着事实,“言而无信,是你理亏。”
比起真真切切的利益,虚妄的指责算什么?曲听灵痛快地承认了:“是,我忘恩负义,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可以。”殷渺渺淡淡说着,面上无半分笑意,“但你要告诉我,你的封灵毒是从哪里来的?”
曲听灵一愣,没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封灵毒?”这是何物,她未曾听过,不过看语气大概是……她刚刚下在汤里的东西?
殷渺渺读懂了她的表情:“就是你下的东西。”
曲听灵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异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试图蒙混过关,遂犹疑着回答:“是我父亲留下的。”
“曲之扬?”殷渺渺敏锐地发觉了关键,曲之扬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了,不可能和魅姬或是谢家有关系,“你父亲又是从何得来?”
曲听灵的警戒心极重,不肯多说。
殷渺渺也不意外,直接跳到下一步:“那么,你是必须要带我去寒鸦堡一趟了,我要看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什么?”曲听灵怒极反笑。她还道他们算得上是“好人”(哪怕她利用了这一点),对下药的事多少有些愧疚,谁想到贪心不分出身,披了张名门正派的皮,芯子和他们是一样的。
现在她真的是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了。
“我需要知道这东西你父亲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肯配合,我能做主不要你承诺的东西,你不肯配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不了我请师门的人来掘地三尺,不信找不出你的寒鸦堡。”
殷渺渺一字一顿地说着,掷地有声,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曲听灵背后寒气直窜,脸色惨白如纸——三大宗门面前,寒鸦堡算得了什么?
飞英非常反感她的所作所为,恶声恶气道:“她能反悔一次就能反悔第二次,别谈什么条件了,杀……废了她的修为,我们慢慢找,反正就在附近,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倒是个好主意。”殷渺渺展开手心,鲜红的火焰跳跃着,照痛了她的眼,“你要不要试试?”
曲听灵抿紧了嘴唇,心中既是不解又是懊悔:明明殷渺渺喝下了鱼汤,怎么就没像其他人一样失去灵力呢?她甚至不需要杀了自己,只消拖延时间,等到药效过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不,不行,要跑!配合就饶过什么的,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她自己毁约过,焉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必须跑,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心念一定,曲听灵再也不犹豫,口中问着:“你发誓只要配合就会放过我吗?”背地里已经取出摘星索,趁其不备便挥向了殷渺渺。
五条丝索如蛛丝喷射而出,两条缀有利刃,两条涂满毒素,一条悬着符箓,比刀剑更灵活,比鞭子更多变,就和曲听灵的性格一样,狡诈诡异,不易对付。
殷渺渺皱起了眉头。曲听灵机警,旁门左道的手段也多,铁了心要跑是防不胜防,遂冷冷斜她一眼,眼瞳蓦然转金。
*
“灵儿,灵儿。”有人在耳畔叫她。
曲听灵愕然抬起头,发现有个中年男子正含笑看着她,慈爱地说:“发什么呆?可是欢喜傻了?”
“你、你……”是谁啊?她张口想问,旋即想起来,这不是别人,是她爹曲之扬,柳洲赫赫有名的元婴真君。
“怎么,这结丹礼你不喜欢?”曲之扬皱起眉头,“那你要什么,爹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
结丹礼……哦,对了,她刚刚结成金丹。曲听灵都想起来了,低头看着面前的玉盒,里头是一套精美的丝索:“摘星索?”
曲之扬笑道:“不错,这摘星索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我儿聪慧灵敏,正适合用这百变灵活的法器。但你要是不喜欢,爹就给你换一个。”
“不,我很喜欢,谢谢爹。”曲听灵抚摸着雪白的丝索,对他露出个笑来。
曲之扬大笑,抚着她的脑袋:“灵儿喜欢就好,爹就你一个孩子,你想要什么,爹都会给你弄来。”
他的手掌很大,手心的温度很暖,小心翼翼地触碰她头发时,宛如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幻象与记忆重合了。是的,她印象中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眼角有着淡淡的皱纹,头发里掺着缕缕银丝,喜欢伸手摸着她的脑袋,看向她的时候,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疼爱。
曲听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第317章
在很多个担心受怕的夜里, 曲听灵都曾想过, 要是爹仍然在世就好了。那样的话, 她就不用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不必讨好一个不喜欢的人, 而是可以像很多被父母疼爱的孩子一样,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开开心心地生活。
可是, 她不能,父亲已经死了。
风刀霜剑, 依旧要她独自去面对。
“灵儿怎么了?”曲之扬讶异地看着她, “莫哭,爹在呢。”
谁没有做过梦呢。曲听灵清晰无比地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 然而,望着面前的人, 她却迟迟无法伸手击溃。
假的!都是假的!他早就死了!她无声呐喊着, 咬着牙关抬起了手, 一掌拍向了“父亲”的胸口。
哗啦。幻境如琉璃破碎。
殷渺渺站在她面前, 眼中带着淡淡的怜悯。
曲听灵的面庞涨得通红, 既有被窥视了内心的羞耻,也有被敌人怜悯的恼恨。她下意识地挥起摘星索, 它却软绵绵的垂着,灵光黯淡,无法控制了。
怎么会?她大惊失色,旋即发现自己的灵力滞涩, 症状与下的药物相似,遂马上去摸储物袋,结果它好端端地悬挂在腰际,不曾被人夺去。
“你也有这个?”曲听灵反应迅速,忌惮地看着她,“为什么?”
殷渺渺以红线缚住她,淡淡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是个聪明人,与我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没有非杀你不可的理由,乖乖配合我,你就能安然无恙的离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曲听灵一边尝试着调起灵力,一边周旋拖延时间了。
“就凭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殷渺渺把她拽回篝火旁,按着肩膀逼她坐下,手就搭在她的颈边,“对吗?”
曲听灵浑身一个激灵,颈边的手指比夜风暖,然而毫无疑问,一旦自己有什么异动,这双手就会捏碎她的喉咙——真是倒霉,药下在别人身上,恨不得效果好上千万倍,可现在轮到自己,她就想求神拜佛希望药效早点过去了。
“你想我怎么配合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明智地选择了示好。
殷渺渺道:“把药给我。”
曲听灵僵住了,因为不曾想到会有这种事,她没有给药物分装,一共就那么一瓶,现在想要做点手脚都不可能了。她懊悔得无以复加,过了好长时间才伸手掏出了药瓶。
殷渺渺接过来仔细端详,那是个小指大小的琉璃瓶,乳白色半透明,隐约能看见有几毫升的无色液体——为避免药性流失,谢家的封灵毒都是以魏家的竹玉瓶盛放,而曲之扬的这个应该真的和谢家无关。
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问了句:“你爹把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就是装在这个瓶子里的?”
曲听灵不解其意,但仍旧点了点头。
“你爹是怎么和你说它的?”
这问题难不倒曲听灵,她对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记忆犹新,但是为了拖延时间,便装作回忆的样子,拖拖拉拉地说:“过去太久了,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我六岁或者七岁的时候,我爹得了件宝贝、不、不是,是卫九峰,他学炼丹时,意外得了一颗剧毒的丹药,他很得意——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特别自大,总觉得自己资质不凡,以为可以超过我爹,可实际上……”
殷渺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幽幽道:“唉,药效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过,他们肯定比你先恢复,到时候我要是得不到想要的,你是生是死,我可管不了了。”
“对,没错!”飞英演戏的劲头很足,凶巴巴地说,“等我恢复了,我就把你杀掉!”
他的威胁没什么说服力,真正让曲听灵忌惮的是慕天光。他虽然一声未吭,然而杀意犹如实质,无半分掩盖,取她性命的意图溢于言表。她最怕这样的人,他们杀人认定你该死,任有千般价值也视若无睹。
曲听灵深吸了口气,思路不清晰也变得清晰了:“这东西是我爹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对制服元婴以下的修士有奇效。我曾用妖兽实验过,发现中了药后它们全无反抗之力,便做了个暗器,今日是第一次用。”
“没了?”殷渺渺追问,“曲之扬没有和你提起过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
殷渺渺忖度片刻,又问:“你父亲离开过柳洲吗?”
曲听灵愈发奇怪,试探着问:“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是你们门派的不传之秘吗?”
“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曲听灵抿了抿唇,“我爹没提过,卫九峰也没说过。”
殷渺渺皱起了眉头。这就很奇怪了,曲之扬没有离开过柳洲,是从何得来的封灵毒呢?从时间线上看,他得到封灵毒的时间比封灵鱼出现在陌洲还要早。
可是,曲之扬的人生轨迹人尽皆知,有父有母,有师门有过去,和魅姬那样神出鬼没的人截然不同,肯定不是来自异界。
他是从谁的手上得来的?
火光中,有片片玉屑落下,落在鼻尖上清清凉凉,原来又下雪了。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雪花在篝火中飞舞盘旋,似蝴蝶翩跹。
殷渺渺沉思半晌,忽而问:“既然寒鸦堡是曲之扬所建的洞府,那么传闻中,他获得奇遇的地方又是在哪里?”
在柳洲的传闻中,曲之扬进入了寒鸦堡,得到了不世绝学,可事实应该是卫九峰利用了这段故事,编造出了一个莫须有的受益者。然而,曲之扬失踪后修为大进是事实,奇遇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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