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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里槅扇全部打开,小公主坐在殿中便可看着她们在庭院玩耍。
  风吹动纱幔如烟,吹动风铃如梦。
  姐姐们穿着公主赏赐下来的轻云纱、软烟罗,走在廊下,裙裾像水波一样漫过。
  年长的姐姐们有资格陪着公主去冶游,她们一起打猎,蹴鞠,打马球,她们在内卫的保护下随公主一起游逛夜市。步幛隔开了她们与百姓,她们被养得比寻常富户家的女儿还娇。
  她们还会从夜市上带回一包一包的零嘴,给她们这些年纪小,没资格陪公主出行的小宫娥们。
  小宫娥紫堇,从来想不到自己未来的一生都会留在蛮荒的草原。
  她抬起头,散乱的头发遮挡了视线,南归的车队越走越远,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来。
  她向南伸出手去:“等我……”
  “我要回中原!”
  “我要回云京!”
  “等等我——!”
  声音凄厉。
  鞭子闪电一样抽在那手背上,瞬时一片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疼。
  咥力特勒的鞭子无情地抽下,直到将紫堇抽至近乎昏迷。
  他抓起紫堇的一只脚踝,将她拖行至自己的马旁,拽住腰带将她扔到马背上。胸腔和马鞍的剧烈撞击令紫堇吐了一口血。
  紫堇被搭在马背上,头垂在马身侧。血流下来,她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
  天地颠倒,那南归的车队渐行渐远。
  他们,回云京去了……
  “别看了,别看了。”
  丈夫控着马,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妻子的肩膀往回掰。他的新妇善良又能干,就是心太软。
  熏儿转过身来,泪流满面。
  翠盖宝车里,谢玉璋说:“我已尽力。”
  “当然。你不必自责。”林斐看着远处。
  “她自己追上来的,两个孩子都没带。”她感叹说:“她不要孩子了吗?她的孩子还都这么小。无法想象,会有做了母亲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无情。”
  林斐放下车窗帘子转回头,却见幽暗车厢中,谢玉璋怔忡地望着她。
  林斐微怔。
  谢玉璋已经转过头去,跟着叹息:“是啊,无法想象。”
  林斐望着她的乌发,过了片刻,唤她:“珠珠。”
  谢玉璋“嗯”了一声,听见林斐幽幽地问:“我生过孩子吗?”
  这些年的磨炼令谢玉璋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她转过头,无奈地说:“你打心底讨厌胡人呀,怎么可能为他生孩子。我们两个一直都在偷偷地喝避子汤。”
  林斐吐口气说:“那就好。”
  谢玉璋说:“别胡思乱想。”
  林斐“嗯”了一声,掀开熏炉的盖子,小心地拨了拨炭。
  这两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情况的变化,也是因为她们已经大致将重要的信息都早整理出来了,所以已经很少提及那个“前世”了。
  但在那个“前世”里,她随着谢玉璋侍奉过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夏尔丹和阿史那乌维三个男人。
  可刚刚,珠珠明确、清晰地只特指了一个男人。
  林斐望着那偶尔从炉中飞起的火星,湮灭里空气里。
  按照惯例,从十二月二十四这天开始,宫里和各衙门便都该封印了。
  只是开元三年这一年,漠北还在打仗,五部归附,公主还朝,事务繁多得中书和兵部是连轴转,只在过年那几天稍稍休息,还未到上元节便又复工了。
  北伐成就斐然,开元四年的新年便格外的喜庆。
  上元夜李固登上宫门城楼,向着御街洒下了内造的小金钱,与民同庆。
  百姓们笑喊着去抢,去捡。皇帝亲自洒下的金钱要是能捡到,可以做传家宝。
  李固本只是应臣子们的要求来走这个过场,不料真的站在这高高的楼上,望着御街灯光辉煌,百姓笑逐颜开,脚下抢到了金钱的人跳着笑着,又高喊“万岁”,便不由被这情绪感染,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今年,是一个好年。
  他想着,眼睛望向了远方。
  近了,很近了。
  上元灯节过去,所有的衙门都复了工,店铺开张,人们走出家门,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只是那新年喜庆的气氛却还没有结束。御街上还扎起了彩楼,挂上了宫灯。
  因为,再过两天,那位曾经的云京明珠,前赵的宝华公主就要回来了!
  这真是令人们的心里说不出得痛快。
  前赵腐朽无能,连皇后嫡出的公主都送给了胡人,何其的憋屈。
  而大穆的皇帝,却将这公主接回来了!
  这新朝,充满了朝气和力量,虽然江南岸尚未入版图,但北方已经靖平。百姓休养生息,这些年动乱中受到的伤害,渐渐平复,他们的生命力和活力又充沛勃发了起来。
  整个新朝,都蒸蒸日上。
  开元四年元月十八这一日,谢玉璋离开云京八年,在二十二岁这一年,再次看到了云京雄伟的城门。
  “殿下。”迎接的官员叉手,手掌打开伸向城门,“请——”
  杨怀深把谢玉璋送入了大穆国境,便折返了战场。在国境处,有李固派去迎接的人。
  他们以公主之礼迎她。
  谢玉璋抬头望了望高大的城墙,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肚:“走。”
  落后她半个马身的,是林斐。再后面是谢玉璋的十二名侍女。
  这些女郎们没有一个人坐车,她们骑着骏马,马蹄声声,踏入了云京城的大门。
  门洞深且长,虽墙壁上点着灯,依然幽昏。
  痛苦的初夜,不堪的经历,被抛弃的绝望……前世的种种,化作粘稠的空气,令谢玉璋的每一步都费尽极大的力气。
  晚秀、月香、明晴、苏合……那些枉死在草原上的女子魂魄哀号着向她缠绕,流着血泪控诉着她们遭遇的种种可怕和可悲。
  她们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插进了她的胸膛里,撕扯着她的头发,拼力地想把她往后拖,拖到那无尽的深渊里。
  但谢玉璋紧握缰绳,坚定地踢着马腹,让胯下骏马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将刚从地面浮出的残魂踏碎。
  城墙再厚,门洞再长,也终有尽头。
  突然间强光刺目,谢玉璋闭眼一瞬,再睁开。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她的前世在阳光里灰飞烟灭。
  笔直的御街尽头,隐隐看到宫城巍峨的影子。
  无数百姓站在街旁,拥挤着,期待着。无数的眼睛盯着她。
  她——谢玉璋,回来了。
  第98章
  许多老云京人都记得宝华公主的样子。
  云京素来风气开放,贵女们像郎君们一样好冶游。她们穿着剪裁精致的骑装,带着婢女豪奴护卫骑行在云京街头的样子,也是云京的一景。
  那时候大家要是听说宝华公主过来了,都会赶紧丢下手里的事跑到街上去看一眼。
  云京明珠,美丽似云烟一般,带着笑从他们眼前飘过。
  要是内卫们的马不小心踢翻了街边小贩的货筐,损坏了货物,她一定会停下来叫人赔偿,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容里有歉意。
  她的笑啊,就是这云京城无边繁华的见证。
  所以当年这位皇后嫡出的公主被送给了胡人,有些云京人甚至哭了。有些老人说:“这是不吉之兆啊。”
  果然一语成谶,那位公主远赴漠北之后没两三年,云京便血里火里。
  好容易新帝入京,大穆初立,云京人才自苦难中解脱了出来。死去的亲人已无法再生,遭受过的苦难也成了心底的伤痕,可到底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突然之间传来消息,大穆皇帝已击败了漠北汗国,王师一路北上,将对天山的处罗可汗主动出击,誓要靖平北地。
  比这更意外的是,皇帝把那位宝华公主接回来了!
  有赵一朝几百年,嫁去漠北的公主们,可有一位能落叶归根的?从来没有过!
  新朝当真是不一样啊!
  新帝真是位雄主!
  人们从听到消息那天就在盼了,盼过了新年,盼过了上元灯节,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一天则是从早上就在盼,这一早上也不知道多少匹快马飞驰入京报信。
  终于,人们听到街上喊:“来了,要来了!”
  大家纷纷丢下手里的事,跑到了御街上去。大穆朝立国以来,云京第一次出现万人空巷的景象。
  “唉。”有人叹道,“不知道宝华公主现在什么样子。”
  这一句,叹出了大家的心声。
  那曾经羡慕过公主美丽衣裙的少女,如今已经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肚子里还装着一个。
  那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公主面容的少年,如今面有烟尘,已失去了天真。
  那在兵祸中失去了儿女孙辈的老人泪水纵横,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
  那样娇柔美丽的小公主,不管在蛮夷之地遭受了怎样的磋磨,不管变成什么模样,她能活着回到故土,就已经是无比的幸运了。
  仿佛喻示着,他们这些人,也像她一样,从此安稳,再不会有苦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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