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阿史那强要了她之后,也是百般哄她。
他是个老头子了,所有男人老了之后,都是比年轻时候更加加倍的喜欢青春年少的少女。对这样美丽的少女,他们的包容心也比年轻男人强得多。
谢玉璋忽然发现,现在她回想起前世,竟也没有重生之初觉得那么痛苦了。
她竟觉得除了床笫之事外,老阿史那竟对她也算很不错?
前世她尚是一个无知少女,嫁给化外蛮夷,又是一老翁,本就痛苦不堪。初夜又是那样发生,令她对男女之事生出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后来那些年,她内心里对床笫之事一直抗拒。
直到去了乌维身边后,也是年纪大了,身体成熟,才渐渐好转。
而现在的谢玉璋经历过那么多事了。她再看阿史那,除了老些,的的确确是一位雄主。
现在的谢玉璋会欣赏这样的男人了,她再不会嫌弃李铭身材矮小,也不会嫌弃阿史那年老。她看到的是他们权势和兵马,胸襟与担当。
她的五哥倒是又年轻又俊俏呢,他可有半点男人的担当?
没有。
这一天阿史那又驱马来到谢玉璋的车旁,嗓门洪亮地说:“宝华啊,阿巴哈说寒潮就要来了,你的人可做好了准备?”
从来谢玉璋都是隔着车厢壁与他说话,独这一次,阿史那忽然听到车窗滑动的声音,紧跟着帘子被掀开,谢玉璋玉瓷一般的脸露了半边。
“会冻死人吗?”她担心地问。
哎?居然?阿史那大喜。
“不会不会,我的人已经看过了,你的人厚袄外面还罩着羊皮袄,这足够了。你们的皇帝对自己的子民很大方。”他笑吟吟地说。
“他们已经不是赵国皇帝的子民了。”谢玉璋小脸严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他们现在是草原之王的子民了。”
她这样说话让阿史那喜欢,他开心地道:“好孩子,你说的对!”
然而谢玉璋只说了半截,下半截是:“所以可汗得照顾好他们,不能让他们冻死了。否则,我会记得可汗是说话不算数的男人!哼!”
哗啦,撂下帘子。唰,推上窗户。
“……”阿史那大嗓门喊道,“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你放心,我的人会照顾好你的人的!”
车厢里传出谢玉璋的声音:“那就交给可汗啦。”
看谢玉璋没有再打开窗户的意思,老头子喜滋滋骑马回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王子笑道:“父汗又去哄宝华汗妃了?”
漠北人不像中原人那样注重礼法,可汗跟这些人平日也说笑,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坑里拉屎。一群人闻言哄堂大笑,无所顾忌。
阿史那老脸一红,又得意道:“哄好了!”今天都开窗户搭理他了。
他的一个老臣大笑道:“可汗现在年纪大了,可这哄女人的手腕像当年一样厉害啊!”
“那当然!”阿史那得意,“想当年,瑟瑟古扎和可必尔丝为了我大打出手……”
众人又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滚滚滚!”阿史那踹他笑得最大声的儿子,“你去,负责照应宝华的人,敢冻死一个我宰了你!”
儿子笑着去了。
有老臣笑完,叹道:“一回想,瑟瑟古扎和可必尔丝也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另一个老臣道:“可不是吗,一转眼,咱们都这么老了。”
他们当年都是英勇善战的贵族青年。可再英俊、英雄的青年也有迟暮的一天,正如红日终有落山的时候一样。
阿史那想着谢玉璋那煮熟的鸡蛋白一般肌肤幼滑的脸颊、鲜嫩的眉眼,的确感觉到了老之已至。
他“嘿”了一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谢玉璋的人有漠北人照应,果然没有冻死的。但冻伤的难免,至于皮肤皴裂,手生冻疮都可以被视作十分健康了。
谢玉璋很适时地对阿史那解除了“生气”的状态,也肯跟他说话,也肯跟他一起吃饭了。
“真冷啊。”这天用晚饭的时候,谢玉璋捧着热腾腾的羊奶说。
不管什么奶,都有腥膻气。草原人习惯了觉不出来,中原人很是不喜欢。这羊奶是谢玉璋带来的中原厨子加工过的,煮了几道,加了香料去腥气,最后,加了糖。
赵国特有的白糖。
就谢玉璋所知,目前就只有中原的赵国能制出洁白如雪的白糖来。周边诸国不得其法,只制得出深棕色的棕糖。这白糖在众国中都极受上层贵族追捧,属于奢侈品。
所以谢玉璋想尽办法,从亲爹那里要来了四万斤糖。
“给可汗也来一碗。”她吩咐侍女。
侍女恭顺地给阿史那也斟了一碗。
阿史那很高兴,割下一片烤得正好的肉给谢玉璋:“多吃点,吃饱了就不冷了。”
粗糙的手,也不知道洗没洗过——大概率是没洗过的。草原人冬天很少碰水,哪怕是在这种积雪没过脚跟的日子,也习惯性地省水。队伍里那些负责牛羊马匹的,也不知道是牧民还是奴隶,都是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
侍女都不敢看那割肉的手,更不敢看那片递给她家殿下的肉。
在朝霞宫里,近身服侍殿下的侍女一天都要净多少次手啊,以至于她们的手上都带着香胰的气味。
殿下怎么可能吃得下那一片被这样一双手碰过的肉呢!
侍女垂着眼眸,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慌急,既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又怕谢玉璋嫌脏不肯吃触怒这可怕的老可汗。那执壶的手紧紧攥着壶柄,紧张得冒汗。
谢玉璋却接过那片肉,用自己的银刀切成更小片,坦然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微微咀嚼,然后咽下,还赞道:“烤得很好。”
侍女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悲伤。
这事可不敢告诉留在帐子里的林斐,林斐若是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难过。
皇家公主受的拘束少,常常行为放肆,有些礼仪、作风不是那么到位。
因此,说起中原仕女,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女才是最受文人追捧的。她们一举一动都要受人挑剔,受的束缚更多,规矩更严。
林斐出身江东林氏,乃是江东世家。在林家被问罪前,林相的孙女林斐便以娴雅沉静著称,皇后更是钦点她为宝华公主谢玉璋的伴读,说:“林家的家教,我信得过。”
后来林斐避难朝霞宫,日日与宝华公主谢玉璋在一起。公主那么活泼跳脱的性子,都从来没在礼仪上为人指摘过。
反倒是安乐公主,这城门小吏家女儿生出来的女儿,虽然用功苦读诗书,经常标榜自己有才,却不止一次在云京贵女的集会上无意识出些小纰漏。究其根本,还是骨子里便受了她那个亲娘的影响。
甚至朝霞宫的宫人们也被林斐约束着,个个行事有规有矩。
林斐若是看到公主竟这样平静地吃下那片肉,不知道该多难受。
侍女只垂着眼,执壶的手紧紧地握着壶柄,脸上不敢露出分毫情绪。心里,对以后将要面对的和应该如何去面对,却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们呢。
“我的人跟我说,他们学到了很多呢。可汗派的人很用心,手把手地教他们。”谢玉璋叹道,“草原的生存之道跟中原很不一样呢。”
阿史那笑道:“我听说你的人都学得很快,一教就会。”
其实是谢玉璋和袁聿早有准备,早将陪嫁之人分了组别,不仅有领头之人,还甄选那些头脑聪明的,但有什么都教他们先去跟胡人学,学会了再回来慢慢教别的人。
“当然了,我和我的人都聪明呢。我们的适应能力很强的,只不过现在初来乍到,还需要时间来习惯。”谢玉璋认真说,“可汗,你不要着急,我们很快就能习惯这里,把草原变成舒服的家。以后,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阿史那就喜欢听谢玉璋这样说。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藏不住的鄙夷,坦然地、认真地说这里是家。
他愈看谢玉璋愈是觉得她可疼可爱,喜道:“好孩子!不着急,你慢慢来,但缺什么就跟我开口。”
谢玉璋却斜着眼睛看他:“我什么都不缺,只要可汗别欺负我就行啦!”
阿史那老脸一红:“我怎么会欺负你。”
老东西居然不承认了!
谢玉璋大怒,一伸手扯住他的大胡子:“你把我的侍女都打伤了!还不承认!”
草原男人和中原男人一样爱蓄须,只是风格不同而已。中原人蓄须以三缕长须为美,草原人以一把大络腮胡为美。
阿史那别看吃饭不洗手,这一把胡子却修剪得很整齐,配着他威武的面容,很有气势。
现在气势都被谢玉璋揪在手里了。
阿史那双手护着胡子,忙道:“承认!承认!是我不好!宝华快放手!”
谢玉璋前世常常用小银剪刀帮他修理胡须,最知道他多爱惜这把胡子,坚决不放,指控他:“你还打女人,以后会不会打我?”
“我平日不打女人!真不打!我那日喝多了!真的!”阿史那赌咒说,“我怎么会打你,你这么可爱,没人舍得打你。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杀光他全家!”
谢玉璋道:“打侍女也不行!我的侍女怎么可以随便打!”
“不打,绝不会再打了!”
“不行,你得对祖神发誓!”
“好好,发誓!那个,咳,祖神在上,我阿史那有生之年,决不会再打宝华和她的侍女。乖,可以放开了吧?”
“不行。我的侍女都好看,你不许打,也不许碰她们!不许叫她们为你生孩子!快发誓!”
“唉!好,我发誓,也不碰她们,更不叫她们给我生孩子!”
谢玉璋终于满意了,放开了阿史那的胡子。
“你又不缺妻子给你生孩子,你都三十多个儿子了,女儿也几十个吧。”谢玉璋嘟囔,“不过就三年,我十七岁就可以给你生孩子了,那么着急干什么!”
阿史那捋着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胡子,闻言,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得亏是只有他和谢玉璋两个人吃饭,没被别人看到。
“我吃饱啦,可汗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谢玉璋起身,认认真真地福身行了礼才转身。
中原的女子啊,就是一举一动都这么美丽养眼。
阿史那目送她离开,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羊奶。
……
好甜。
侍女们跟在谢玉璋的身后,比起以往,她们肩膀更端,腰身更直,每一步都规规矩矩。更没人敢抬眼看谢玉璋那一出帐篷就淡漠得没有表情的面孔。
适才帐篷里发生的一切——那些薄嗔假怒、卖痴撒赖和天真娇作,若不是亲眼看到,怎么敢信这……是她们从前那个娇憨可喜、心思简单的殿下!
谢玉璋的侍女,便从前在云京宫闱中不过中人之姿的,到了草原被这里粗糙的女人一比衬,也成了精致的婉约美人。
帐子外面的胡人卫士们都投去赞叹的目光,视线在她们身上流连不去。
宝华汗妃和她的侍女们,成了草原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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