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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李固直觉七兄这样直通通地问出来甚是不妥当。
  小内侍头上冒汗的模样,更是证明了他想的没错。
  “没事,不方便就不用说。”李固对小内侍说。
  这是个明白人。小内侍吁了口气,躬身道:“谢将军体谅,咱家可不敢擅议禁中事。也幸亏陛下身体安康,此时正在御花园内接见李大人。”
  李固一点即透。他打量这小内侍两眼,道:“某是大人十一子李固,公公如何称呼?”
  宫里宦官多而滥,光是四五品以上的內侍就有千人,小内侍不过是个打杂提鞋、在外围站着当人桩的,等闲连皇帝的脸都看不到,亦不会有哪个官员正眼看他。
  似李固这般雄武伟岸的将军竟主动开口问他名姓,小内侍一时受宠若惊,强压住内心欢喜,躬身:“奴婢福春。”
  典型的奴仆之名,尽取那吉利讨喜的字眼,主人看了也顺眼,叫着也顺口。
  李固点点头,唤了声:“福公公。”便不再说话。
  饶是如此,福春心中也喜悦。实是因为他虽是阉人,却是京畿清白人家出身,因穷得活不下去,才阉了入宫,并非那等因罪入宫之人,内心里,还存着些仗刀走天涯,打马觅封侯的天真幻想。
  平日里谨小慎微,也只是梦中意淫而已,这两日却见到李固李卫风二人,堂堂七尺男儿,威风凛凛,正是梦中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不由心甚向往。
  这里也不适宜聊天,李卫风无聊站了片刻,觉得内急,对福春说:“我想上茅……净房。”
  虽然临时硬改口没说出“茅房”来,“上净房”三个字依然让福春脑壳疼,他招招手,从稍远处唤来个年纪更小的內侍,吩咐他:“将军要更衣,给将军带路。”
  行伍粗人,上茅房就说上茅房、解手,李卫风还是这些天在云京城被人笑的次数多了,才强改了口将茅房叫作净房。可到了宫里,竟是连上净房都粗鄙了。
  当下气鼓鼓地跟着小内侍走了。
  李固收回目光,依然负手而立。
  福春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了一步。
  李固的目光瞥过去。
  “也没有哪位贵人病了。”福春小声说,“是陛下最宠爱的宝华公主三日前午睡魇着了,受了点惊吓,近日里饮食不振,陛下天天谴了太医去问。”
  窥探禁中当然不可以,泄露禁中消息当然更不可以。但这都是理论上的,现实是内宫之人传递消息,是生财的重要门路。
  当然像刚才李卫风那样大大咧咧当面直问肯定是不可以的,怎么也得遮掩一下才是。
  那样粗豪之人,福春这样谨慎的,便是给钱也不一定敢卖给他消息。倒是李固,福春内心里想与他亲近,不需他问,便主动卖好了。
  “宝华公主”四个字入耳,李固便是一怔。
  红裙如火,笑音如铃,精致得不可思议的面孔上天真娇憨的模样便在脑海中闪现。
  她走路的时候脚步轻盈如蝶,哼着小曲,忽而一个旋身,一个抬腿,人便舞起来。舞了三步,又复静走,聘聘婷婷,婀娜美丽。
  这要是在外面,一个女郎走走跳跳,怕不被人当成个疯子?偏这宫中的人,內侍也好,侍卫也好,宫人也好,个个口角含笑,目光宠溺。那些年轻侍卫们更是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若不是碍着正在含凉殿前当值,怕是要大声喝彩来的。
  李固和李卫风当时站在另一边的回廊下候着,隔着庭院,都看得住了。直到那鲜红如火的身影消失在含凉殿门口,两人才如梦初醒。
  李卫风当时便问:“那是谁?”
  內侍嘴角含笑地说:“是我们宝华公主。”
  “我们”两个字,咬得格外骄傲。眼睛里,又带着对两个西北土包子的微微不屑。
  “宝华公主”这四个字,从此便刻在了李固的心里。
  他嘴唇微动,又抿起,忍住了没有问出那句“她还好吧?”。
  那日出宫之后,李铭和他们谈完正事,李卫风便问了:“大人陛见之时,怎地有个公主闯进去了?”
  李铭抚须微笑:“那是皇后所遗的宝华公主,圣上的心头宝,掌中珠。她排了新舞,迫不及待想跳给陛下看呢。唉,宝华公主仙人之姿,听说她一舞,能招来百鸟朝凤,只可惜无缘得见。”
  李固于是知道,宝华公主是已去世的先皇后唯一留下的骨血。先皇后在闺阁时便有才名,后被皇家聘为太子妃,后又为皇后,跟皇帝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乃是世人称颂的贤后。
  只可惜皇后无子,生宝华公主之时伤了元气,缠绵病榻多年,在公主年幼之时便过世了。
  李铭子嗣艰难,只有一子一女。皇帝比他强得多,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众儿女中却只宝华一个是先皇后嫡出,真是视为掌中明珠,怎么疼爱都不觉得过。
  皇帝未再立后,后宫由淑妃执掌。据说四妃个个都把宝华公主当亲生的看,唯恐少疼了一点。
  这是个千娇百宠的天之骄女。
  有的是人关心她、疼爱她,轮不到他李固来担心她。
  李固抿唇,没有问出傻问题来,却摸出一个银锞子塞到福春手里:“多谢告知。”
  福春躬身谢赏,飞快地把银锞子塞到腰里。
  不一刻,李卫风更衣回来,却发现李固的目光投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医离去了,谢玉璋歪在大坐榻上,靠着隐囊出神。
  “好歹吃点,这腌胡瓜是民间常见,平日里哪里会叫你吃这个,但它开胃,我特意叫人去东市的酒楼里买来的。你尝尝看,啊——”
  随着这一声哄孩子般的“啊——”,谢玉璋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一条小小的腌瓜送入口中。带着一股清香,微酸,的确是开胃。
  见她吃了,喂她的人便笑了。
  谢玉璋抬眼,面前碧玉年华的女郎两腮饱满,眉眼沉静,望着她的眸子里全是满满的宠溺。
  这是才十六岁,尚未在塞外受过苦难摧折的林斐啊。
  说来不可思议,谢玉璋明明死了,一睁眼竟回到了十三岁这一年,一切的苦难都还没发生。
  她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她便不得不面对更可怕的事实——曾经受过的一切,难道要再重来一遍吗?
  这可怕的猜测使她惊恐惶然,自然是无心饮食。
  林斐哄了又哄,喂她吃了几口,又逼她喝下小半碗白粥。直到谢玉璋微微摇头,才把碗交给了宫人,贴着谢玉璋坐了,柔声说:“要实在没胃口,不如跟淑妃娘娘说说,我们去西山的皇庄里避暑,你也好发散发散。”
  谢玉璋又摇摇头,俯身枕在了林斐膝头,透过打开的槅扇,望着中庭,问:“今天有什么人进宫吗?”
  自那日被魇着后,公主像换了个人,平日里最是笑得无忧无虑的人,眼中竟全是愁绪。林斐困惑不解。
  谢玉璋曲不听,舞不排,只跟她打听有什么人进了宫。这倒不难。以谢玉璋的受宠,林斐虽然连最末级的女官都不是,却是宝华公主的贴身之人,在宫里很是行走得开——只要别出现在皇帝面前就行。
  她的祖父忠言直谏,在御前撞柱而死,触怒了皇帝。虽然皇帝允了她留在公主身边,却不允许收回她的贱籍,也不许谢玉璋给她女官做。每每皇帝来朝阳宫,她便避开去。
  林斐拢着谢玉璋乌黑如瀑的青丝,柔声给她讲打听来的那些消息,谁谁又进宫了,哪家夫人来给淑妃娘娘请安云云。
  谢玉璋闭上眼睛。她哪里在意谁的夫人来给谁请安,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漠北汗国的使团进京没?她可怕的命运何时开始重启?
  耳边是林斐柔柔的声音,除此之外,朝霞宫静得落针可闻。
  从前父皇称赞朝霞宫有“真趣”,那些在皇帝面前也敢笑声阵阵的小宫人们,此时此刻却都能管得住自己,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
  都是精挑细选才送到她这里来的人,哪怕是真的娇憨,骨子里也有三分精明。
  谢玉璋自嘲地想,原来这朝霞宫里,真正又天真又傻的,从始到终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林斐的声音落在耳朵里:“河西节度使今天又被陛下召见了。他今天换了件赭石色的袍子,还是一样土气,人又矮墩墩的,大家都笑得不行。”
  这些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割据藩镇,后来都反了。哪个不是跺一跺脚,房梁都要颤一颤的人物,却被宫中的无知宫娥们在这里嘲笑衣着土气,不是云京城今年最新的时尚。
  谢玉璋想到当年,自己也是那些无知之人中的一员,便觉得分外可笑可悲。
  她忽地怔住!
  林斐说谁?
  她腾地一下坐起,问:“谁?哪个节度使?”
  “河西节度使啊。”林斐眨眨眼说,“李铭。你上次说他像个矮冬瓜的那个。”
  谢玉璋整个人都呆住了。
  是的,河西节度使李铭!她原是在云京便见过他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她忘记了。现在她想起来了,在漠北的使团到来之前,她便见过他了。
  他生得矮,人又长得敦实,偏穿衣服又透着一股子俗贵土气。那年她蹦蹦跳跳跑去含凉殿,想跟父皇说说她新排的舞,却不想见到了李铭,她当场就笑了。
  多么、多么的无知可笑啊。
  那些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他们手中的力量,和他们生成什么容貌、穿衣是否及时追上最新的潮流,又什么关系呢?
  “李固也进宫了吗?”谢玉璋突兀地问。
  林斐却一脸不解,问:“李固是哪个?”
  谢玉璋哑然。
  李固是哪个?
  他现在应该是河西节度使李铭的义子,在他的十二子中尚未显山露水。
  后来局势大乱,他从河西起家,逐鹿天下。
  大穆朝悍戾刚勇、杀名赫赫的开国皇帝陛下!
  第3章
  因为谢玉璋的受宠,朝霞宫的事在宫里便是大事。朝霞宫的吩咐,立刻就有人执行。
  宝华公主想知道河西节度使李铭带来的两个义子都是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小内侍来回报了:“是行七和行十一的。行七的叫李卫风,行十一的叫李固。”
  李十一郎。
  那位陛下,原来在这个时候已经来过云京了吗?谢玉璋怔然,她竟全然不知道、不记得。
  一个疑问不禁浮上心头——这个时候,她和他……已经见过了吗?
  看着谢玉璋又神思恍惚,林斐担心地推推她:“殿下?”
  谢玉璋回神,她看了林斐一眼。那黑黢黢的眼睛里幽幽的目光,让林斐感到陌生。
  “来人!给我更衣梳妆。”谢玉璋忽然说,“还有,叫小膳房准备两盏香薷饮子,要冰澎过的。”
  前世,她和他在这时候有没有见过,她不知道。
  但今生,既已知道他来了,谢玉璋想,怎么能不去见见?
  她必须去见见他!
  “去送给陛下吗?”林斐看着宫人给谢玉璋梳头绾发,问。
  “是。”谢玉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回答,“天热人乏,容易食欲不振,我送去给父皇解解暑。”
  这是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常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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