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辰正在说话,猝不及防手上覆上一团温热,他惊讶地挑了下眉,一低头,就看到慕明棠正专注地握着他的手,看样子想给他取暖。慕明棠察觉他的动作,还抬头对他笑了笑。
谈判阵前最忌露出真实情绪,谢玄辰喉咙动了一下,最后依然是冷冰冰地抬头,毫无感情地面对着张太医。
张太医被谢玄辰的话大为惊摄,心神俱乱,根本无暇注意其他。张太医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全然定格在脸上,十分茫然。他怔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颓然地叹了口气:“殿下说得对,是老夫心怀侥幸了。”
张太医说完,这才发现眼前这两个人姿势不太对,他们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块的?张太医在谢玄辰和慕明棠紧紧交握的手上扫了一眼,最终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拱手道:“王妃,敢问您刚才说的话……”
慕明棠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她又是讲道理又是砸钱,最后竟然不如谢玄辰冷冰冰的两句话?她惊讶地看了谢玄辰一眼,连忙应道:“有效的有效的,只要太医答应替王爷看病,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也不会强求你必须将王爷治好。”
慕明棠说完顿了顿:“当然了,最好还是完全治好。”
张太医脸色微黑,他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这些主顾怎么说,本质上他们都是不讲道理的。
张太医弓腰行礼,然后将座位让开:“请王爷上坐。”
谢玄辰坐好,伸手将脉搏露出来。他的手腕白皙如玉,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慕明棠紧张兮兮站在一侧,看着张太医伸手覆上谢玄辰的手腕,用力切了很久。
慕明棠手指不由攥紧,过了一会,张太医收回手。慕明棠立刻问:“太医,怎么样了?”
慕明棠问完之后,那一瞬间根本不想听到太医回答。有些时候,希望比失望更让人害怕。
张太医起身退到一边,眼睛看了看这两人,似有犹豫。张太医这样的表现,慕明棠更揪心了,反倒是谢玄辰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收起衣袖,说:“太医但说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
那好吧,张太医垂了眼,说道:“王爷如今,已然十分危险。王爷本来身体底子很好,可是强大的力量是优势也是负担,尤其这些年一次次无节制使用力气,极为耗费身体根底。王爷天生神力,旁人举十斤,您能毫不费力拿起百斤,但王爷毕竟是血肉之躯,你这几年发病时,完全不顾后果,随意释放强大的力量,肌理腑脏都已负荷累累。若是再次强行激发,恐怕身体就撑不住了。”
张太医说的很详细,慕明棠听懂了,通俗些说,就是谢玄辰的身体本来很好,但是每次狂暴会掉很多精血,若是有入有出便罢了,偏偏他无法控制,一直掉一直掉,现在可不是生命垂危。
现在,他要是能慢慢恢复最好,但若是再狂暴一次,身体就经不住了。
这个结果算不得好,但是比她想象的已经好了很多。
慕明棠问:“依太医之言,为今之计,该如何休养?”
“戒急戒躁,饮食清淡,静心养气,不可剧烈运动。”张太医说完似乎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尤其,不可再任由狂性发作。”
张太医说得很隐晦,可是慕明棠明白,太医说的是谢玄辰的病。
慕明棠都能听懂,更不必说谢玄辰。谢玄辰站起身,说:“有劳。”
他说完便要往外走,慕明棠喊了他一句,回头匆匆问张太医:“那他需要喝什么药呢?”
“最好不喝药。”张太医说,“是药三分毒,王爷并非生病,而是身体无法负荷自身力量。若能保证不再狂躁,慢慢将身体养壮,就好了。”
慕明棠明白了,而这时谢玄辰已经要走出去了。慕明棠只能急匆匆和张太医道谢,提裙子去追他。
至于那些金子,自然是当做“诊金”,留下了。
谢玄辰停在门外,慕明棠很轻松就追上了他。慕明棠自然而然地扶上他的手臂,问:“你怎么来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入黑洞洞的竹林,两边只有萧萧的风声,仿佛与世隔绝。
谢玄辰说:“夫人深夜跳窗而去,我追出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慕明棠本来很认真地询问,听到他这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别闹,我问你真的呢。”
“我说的就是真的。”
慕明棠叹了口气,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好奇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出门开始。”
慕明棠不可置信地看他,深夜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身边人的情绪再平静不过,并不像是信口胡说。慕明棠讶然:“竟然从我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谢玄辰没有应话,显然觉得理所应当。慕明棠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需要她照顾,原来事实上,谢玄辰已经可以单手解决好几个她了吗
慕明棠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扶着谢玄辰。
谢玄辰走了一会,发现慕明棠许久没说话。他奇怪地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慕明棠摇头,“就是发现,我可能还是不认识你。每次在我觉得我靠近你了的时候,事实就会告诉我,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谢玄辰轻笑了一声,道:“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行。”
“那你呢?”
“我?”谢玄辰说,“不知道,大概吧。”
慕明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大概陷入了一个误区。她第一眼看到谢玄辰的时候私以为他像个小白脸,虽然后面得知并非如此,可是不得不说,先入为主的影响太大了,小白脸这个称呼,就大大误导了慕明棠。
谢玄辰一出生就在权贵之家,历经三个朝代,五个帝王,却一直站在权势巅峰,得到周武帝、谢毅两个开国皇帝重用。如果不是他突然生病,恐怕现在,朝中都全是岐阳王的拥趸。
谢瑞从末流登临帝位,抛去恩怨功过,须得承认这也是个能人。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深深忌惮着侄儿谢玄辰,连谢玄辰生病了都没法安眠。
如果只是一介武夫,怎么会让谢瑞忌惮成这个模样。
相比之下,慕明棠才是真正的老实人。恐怕她在谢玄辰眼里,就和一碗水一样,一眼就可以看清了吧。
慕明棠越想越悲愤,她甚至连谢玄辰的真实身体状况都不知道。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得经不得风,可完全没有想到,谢玄辰可以轻轻松松跟踪她一路,要不是主动现身,她能从头被蒙到尾。
谢玄辰便是个木头做的,现在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没事,不过就是有点生气罢了。”
“生气?”谢玄辰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气什么?”
慕明棠挑了下眉,抬头去看谢玄辰:“你不知道?”
夜色中谢玄辰的脸白净纤细,极其无辜地摇了摇头。
慕明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过了一会,她自己想通了:“算了,过日子最重要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原谅你了。”
谢玄辰越发迷惑,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怎么了?”
慕明棠哼了一声,道:“你骗别人我管不着,但是你敢骗我你就完了!反正我有钱有人,大不了改嫁。”
“呵。”谢玄辰笑了一声,声音飘荡在风中,又轻又冷,“我活着一日,恐怕夫人的愿望就要耽搁一日。”
“那你可千万要活得久。”慕明棠想都不想,接道,“太医的诊断实在比我预料的好了很多,连药都不需要费心。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补药,我就全拿去浇花了。”
谢玄辰没料到她这样自然地接上这一句,神情不由一怔,连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跟上。谢玄辰顿了一会,说:“他毕竟是在太医局混了一辈子的,即便良心未泯,含混说话的习惯也改不了。无论得了什么病,在这些太医嘴里,只要静养就能好。他那样说,其实只是为了宽你的心。”
“那又如何。”慕明棠说,“只要他的诊断没错就足够了。他说了你无需借助药力,最好自然而然把身体养胖。我也觉得你该吃胖些,现在太瘦了,比我的腰都细。”
竹林渐渐到头,已经能看到外面的灯光了。无需辨认方位,慕明棠一眼就能认出来,那里是玉麟堂。
她每日亲手将玉麟堂的灯火点燃,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些灯光。慕明棠露出笑,摇了摇谢玄辰的胳膊,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我们到家了。”
谢玄辰也停住脚步,朝前望去。下人都已经睡了,玉麟堂只留了寥寥几盏照明灯,在夜色中蒙蒙地亮着光,宛如路引。
谢玄辰忽然问:“如果我再次犯病呢?”
这就是谢玄辰心中不可触及的隐疾,他前半生一身傲骨,连见了金銮殿都不曾低头。可是事实偏偏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打碎,让他屠戮亲友,让他身败名裂,让他连自己的行动都无法控制。
太医说了那么多,其实真正的意思只有一句,不犯病,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次犯病,就活该丧命了。
偏偏这是谢玄辰心里最隐秘的痛,他答应了慕明棠活下去,他也想试图去承担两个人的未来。其他一切他都可以尝试,唯独这一件,他不敢承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狂,不知道何时何地会突然失控,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失去理智时,失手伤了慕明棠。
以他的力气,他略微有些控制不住,便是杀手。
谢玄辰甚至自己也怀疑过,或许,是他天生带着疯病?就如他生来力大无穷一般,他也生来带着疯子、杀人狂的血脉。
“车到山前必有路。”慕明棠的语气依然自信又乐观,一如之前许多次那样,说,“你并非生来如此,是突然爆发,说明肯定有转机。就算真的是生来如此又何妨,人与禽兽的差别,便在于可以控制自身。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办法。”
“你如此自信?”
“不是我自信。”慕明棠看着他,眼神晶亮,“是我信任你。”
她的眼睛太明亮了,谢玄辰一时竟不敢看,有些仓皇地错开眼睛。慕明棠顺顺着他的动作往天上看,忽然伸手指着天上星辰:“看,星星。”
今夜无月,却有满天星辰。
谢玄辰也仰头,看向夜空。天幕黑不可测,繁星如水晶,洒落苍穹。慕明棠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原来,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谢玄辰的名字由来。慕明棠五岁时,被父母强行塞进学堂启蒙。当时她年幼嗜睡,摇摇晃晃背这一句时,并没有想到,这是她未来夫婿的名字。
谢玄辰觉得好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可是谢玄辰最后什么也没说,与慕明棠并肩站着,一起看浩渺星辰。
过了一会,慕明棠拽了拽他的袖子,说:“起风了,我们回家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昨天和前天是小年,快过年啦,祝大家阖家团圆,旅途平安。
第34章 偷情
即便是夜里, 玉麟堂也是有守卫的。谢玄辰带着慕明棠绕过巡逻的士兵, 走到他预留的窗户面前, 轻轻一推就开了。
谢玄辰回头对慕明棠示意:“你先进。”
慕明棠拢紧披风,不敢耽搁, 立刻跳进去。谢玄辰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后, 才跟着翻窗进去。
谢玄辰转身关窗, 这次才在窗户上合上窗栓。慕明棠站在寝殿中央, 不敢开灯, 只能就着窗外的亮光解兜帽。
可惜今夜无月,虽然有星光, 但是等进入屋子, 也不济什么事。慕明棠看不清,只能抹黑解脖子上的结, 可谓解得磕磕巴巴。
谢玄辰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黑暗, 他合窗后转身,见慕明棠还在原地和披风挣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问:“怎么了?”
“好像系成死结了,怎么都解不开。”
“别拽了, 先放手, 我来看看。”谢玄辰走近, 修长指节翻动, 正在观察被慕明棠折腾成死结的系带。慕明棠双手空闲,无事可干,只能滴溜溜看两边的摆设。
她看了一会, 由衷感叹道:“怪不得深闺少妇喜欢偷情,果真刺激。”
谢玄辰本来正专心盯着死结,听到慕明棠的话眉尖一动。他抬起眼睛,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没错,你说得对。”
谢玄辰说着就松开手,要往床上走:“这个疙瘩我解不了,你留着明天给丫鬟看吧。”
“别别别。”慕明棠连忙伸手去拉谢玄辰,“我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那个意思。你快解开,再耽搁丫鬟要听到了。”
慕明棠强行把谢玄辰拉住,好容易哄着这位祖宗回来了,慕明棠睁眼看着谢玄辰纤长的睫毛,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再说,我就算偷情,这不也是和你么。”
谢玄辰听到没控制住,手指上用的力气稍微大了。慕明棠感觉自己的脖子上一松,惊喜道:“解开了?”
谢玄辰松开手,默默地嗯了一声。
慕明棠心想他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她接过披风一看,顿时无语。
哪里是解开了,分明是他把系带从中间扯断了。
行吧,过程略微有些不同,好在结果是一致的。慕明棠胡乱把披风塞到箱笼里,轻手轻脚摸回床。她正要上床,发现自己衣服还没脱,只好又摸索着去屏风后。
慕明棠走到屏风后的时候,都不忘警告谢玄辰:“不许看。”
谢玄辰真是……他颇有些咬牙,道:“这么黑,我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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