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被带上后,屋内的光线便更暗了。
宋毅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苏倾没有迟疑,低眉敛目的朝着他所在之处走了过去,至他跟前一步远处停住,轻轻唤了声:“大人。”
“靠前些。”
苏倾便又往前走近半步。
宋毅突然抬手捏住她下巴,沉声道:“你刚才可是在质问爷?”
苏倾忙低声解释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大人,也好加以改正……”
“怎么眼睛红了?”宋毅皱眉凑近了些,仔细在泛红的眼睑那看了又看,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细细盯视了一遍,狐疑道:“哭了?”
苏倾只略微一怔便低垂了眉睫,小声颤道:“刚才大人喊打喊杀的,奴婢有些吓着了……”
宋毅盯了她一会后,冷笑声:“你这还委屈上了?”
说着,他却伸臂揽过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拉到跟前,低叱:“爷看你就是个不消停的。这大雨天的还不忘往那河里跑,倒是令人纳闷了,便是你有天大要紧的事得回忆起,莫不是就少那么十天半个月的?”
说着,他忍不住低头往那苍白的脸上盯去,声音也沉了下来:“还是,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苏倾低声道:“奴婢没有。大人冤枉奴婢了。”
“冤枉?”宋毅咬着这两字重复了遍,然后忍不住拿眼又将她上下打量了番。此时她的衣裳大部分都湿透了,紧贴着身子又湿又凉的,饶是他掌心隔着她几层衣裳,都能清楚感觉到那里头肌肤凉沁沁的,也不知泡了那么长的河水有没有将她身子给浸坏了去。
他又将目光放在她脸上。脸儿也白,唇瓣也白,额上也不知是未消的雨水还是虚汗,湿津津的一片,一副面无人色的惨淡模样,瞧着就不像是康健模样。
宋毅冷笑了声,只怕这丫头当初落水,当真是被水给浸坏了脑袋,否则如何解释她这些个吃力不讨好的怪异行为?
若说浸泡水里找寻个什么记忆来,这法子他闻所未闻,着实不信的。
宋毅站起身,打横将她抱起,刚抬腿欲往里屋走去之际,突然一串银色项链突然打她袖口滑落。
落在地上清脆一声,非石击,非玉响,亦非金银碰撞声。
宋毅下意识的低眸寻声看去,可下一刻却被一双柔软微凉的手臂给环住了脖颈,伴随的是紧贴于他耳畔的微弱气息:“大人,奴婢冷……”
宋毅身形一顿。紧接着抱着她朝着里屋大步而去,踢门而入的时候,还嗤笑道:“这会子冷了,但愿你待会可别娇气的喊热。”
第48章 是为何
珠帘一掀, 宋毅带着尚未平复的紊乱气息,浑身是汗的赤臂打屋内大步走出。凌乱的衣裳随意半挂着, 边走向厅堂边拿着绞干的湿帕子擦着脸上脖颈上的热汗。
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单手抓过案上茶壶倒了杯凉茶灌下,这会凉茶下肚倒也驱散了些他身上的腾腾热意。
抓过茶壶本欲再倒一杯, 这时眸光不经意一掠间,在他脚边不远处的那银色之物便径直入了他眼底,令他动作不由一顿。
茶壶搁上了案面。
捞过搭在脖间的湿帕子, 大概又擦了把脸后便随手扔过,他俯身一探,手指勾了那银色链子,径直抓在了掌心。
宋毅左右翻看着掌中的这条链子。一眼看去的确不甚打眼,可待细看了, 便能瞧出其中些许不同来。
不提这链子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 瞧不出什么材质来, 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链子下方的坠子,整体呈银灰色,似石非石, 似玉非玉,色泽偏冷, 质地也坚硬, 小小的一颗坠子,掂在手里却略沉。
宋毅反复思索亦不得其解,这坠子的质地的确有些独特, 也不知是不是西洋的外来物件。
再细看其形状,就更令人费解了。只见这形状是两个一大一小的圆环搭在一处,另有一支羽箭穿环而过,这般打眼一看去,很难不令他想到他平日里射箭用的箭靶。
指腹摩挲着这支羽箭宋毅暗下琢磨着,若真如她所说是她传家之物,那她家中人可是行伍之人?
摩挲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反手将手里坠子翻过,眯眼凑近仔细看去,那支羽箭背面凹凸不平,似纹路又似些繁密的小字。
这般看了会,因那厢实在又密又小他自是看的不甚清楚,便也懒得细究,索性就撂开这厢思绪。
罢了。宋毅沉眸叹一声,便又垂手将手里链子给撂在了原处。
看她这般珍视这条链子,想来便真是她的传家之物,而她所之前所说的回忆往昔之事只怕亦有几分真,否则也不会每每入河都要将其紧握掌中。
不由微偏过头看了眼珠帘后的里屋方向。想起这般闷热的天里,那厢身子却凉沁沁的入骨,便是行了那事,从头至尾也没见着她身上的温度回了多少。而且怎么瞧着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这次没等他一回事毕,那厢竟是体力不支的晕了过去。
“福禄。”
一直在屋檐下候着的福禄赶忙推门而入,恭谨的的走至他们大人跟前候着。见他们大人这会起了身,抓过衣裳伸臂套着,便赶忙又趋前一步,替大人穿戴。
“她那厢你另外再寻个得力的人跟着。”边抬手系着襟扣,宋毅边沉声道:“还有她院里那些个不开窍的奴婢们,你好生调拨下,若再有下次,她们打哪来,便滚回哪去。”
福禄手脚利索的给他们大人束着腰间宽带,嘴里忙恭谨的应是。
抬手整了整发冠,宋毅又掸了掸袖口,最后朝那里屋方向看过一眼后,抬腿朝外大步而去。
“吩咐跟随的人,每次时辰不得超过两刻钟。”
福禄下意识的应了,可随即又怔了下。
赶忙趋步跟上的时候,福禄左思右想迟疑了会,到底小声对他们爷秉道:“爷,刚听那奴婢说,荷香姑娘今个在河里,哭了……”
宋毅的步子蓦的一顿。
“哭了?”他皱眉道,偏头看向福禄:“她为何哭?”
福禄忙回道:“那奴婢说,她们亦不知荷香姑娘哭什么,只是瞧着哭着伤心,抽抽噎噎的流了好长时间的泪。”
也是福禄眼毒,瞧着那两个奴婢脸上不自在,好像有事瞒着谁的模样,便多了个心眼将她们分开审了下。那叫彩玉的还尚有些嘴硬不说,可那年纪稍小的叫彩霞的奴婢可是经不住吓,稍微一唬便全都兜了底。
此间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本来他还迟疑着要不要跟他们爷说此事,思来想去觉得若瞒着也不好,索性就提了一嘴。倒没成想,此刻瞧着爷的模样似乎对那荷香姑娘还有那么几分上心。
宋毅这会心里有几分烦躁,若不是想到她此刻尚昏沉着,指不定就当即转身冲进了屋,对她好生质问一番。
忍不住抬手胡乱扯了下襟口,本来已整理妥当的衣襟三两下又被扯得凌乱。原地站了会,宋毅便沉着脸拂袖大步离开。
福禄赶忙上前撑了伞。
苏倾昏昏沉沉醒来时,略有茫然的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周围,而后猛地睁大了眼,忆起了被落在厅堂地上的项链。
当即渗了一身冷汗。
撑了身子挣扎的起身,她甚至来不及穿衣,只随手捞过她床榻上的小衣挡在身前,便下了床脚步踉跄的冲出了房间。
在屋外候着的彩玉彩霞二人吓了一跳。
没等她们惊呼出声,苏倾亦趔趄的打她们身旁冲过,却是没走上几步,就软了身子跌倒在椅前。
“姑娘!”彩玉彩霞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搀扶。
苏倾握紧手里项链紧紧靠在胸口前,仿佛只有这般,方能平复她之前狂乱的心跳。
还好,还在。
苏倾闭眸喘息。她真的不敢想象,若是弄丢了它,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条项链不单是她睹物思人的一个念想,恐怕还是她回去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契机。
虽没有根据,可她就是知道。否则为何当初穿来此地时,她身边除了此物,现代的物件一概全无?
她决不能弄丢它。
决不能。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依旧是阴雨缠绵的天气。经历了那日的一番心惊动魄,别提那些个车夫护院的不敢再驾车载她出去,便是她院里的一干丫鬟婆子们亦将她看的紧紧,不让她踏出院门半步。
知道是宋毅的命令,苏倾仅沉默了会,便没有任何的异议。
不能出府的日子,她就站在阶前往院外眺望,看江南六月的天,看苏州六月的雨。
期间宋毅也过来了几回。苏倾也不知他是不是最近公务清闲,竟是好几次大白日过来,一待便是大半个白日。
每次来虽少不了行一番云雨之事,可亦有几次在行此事之前,他来了兴致令人搬了几坛酒来,喝酒吟诗作乐。
苏倾见他似乎是喝不惯江南米酒的绵厚醇甜,好像更喜欢北方烈酒的醇厚辛辣。而且每每见他喝的都是上了年头的陈年老酿,甫一开封,酒气扑鼻而来,光闻着便知这酒何等浓烈。偏他酒量还颇有些惊人,见他喝了这么多回酒,似乎也没见他醉过,顶多也就是微醺。
他喝酒时便会令她作陪,让她给他助兴。也就这时她方知道,他所说的助兴并非她之前所理解的那般,却是让她歌舞一番,或来些其他节目,以供他赏阅。
苏倾便直言她并不擅长此道。
一开始她会将彩玉叫进来,让彩玉唱首江南小曲来给他助兴。可待见那彩玉抖抖索索唱的全程走音,整个人也吓得恍若要魂归天外的模样,苏倾以后就没再为难她。
助不了兴,苏倾就默然立他身侧给他添酒布菜,希望能减少几分他内心的不虞之意。
宋毅对此倒是没多做计较,顶多耻笑她一番甚无情趣,不如其他女子多矣。
偶尔几次他来了兴致也会喂她吃酒。陈酒浓烈,酒力强劲,如何是她这具素不沾酒的身子能扛得住的?没吃过几口就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任由他摆布施为。
可每每待酒醒之后,却无不心惊肉跳,因为饶是她酒醉期间脑袋昏沉,可却也不是全无意识的,她依稀记得彼时他伏她耳畔,似乎对她有过诸多问话……
苏倾无比庆幸自己的酒品良好,便是神志模糊,亦不会乱说一通。
她不知道他想试探什么,可她却知道她怕极了他的探究。她怕她自己露了马脚,怕还等没回家就被当做妖魔鬼怪给烧没了去。
阴雨连绵的六月总算过去,转到七月,这天就多少有些放晴的意思了。
这日,天公作美,一大早的金色阳光乍泄,散落满院。抬眼望去天空澄澈,金光耀眼,竟是梅雨天之后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宋府的一干丫鬟婆子们一大早起来就忙个不停。先将府里上上下下的门窗皆打开散散湿气霉味,又来来回回的搬运屋里房内的桌椅摆架或被褥衣裳亦或书籍等等,摆放在院外能晒着日头的宽敞处,一一晾晒。
早膳一过,宝珠又拧身回房去摆弄她的头发和衣裳去了,老太太和王婆子挤眉弄眼了番,冬雪和梅香也低头闷闷的笑。
宋毅这会从外头踱步进来,环顾了一周没见着人,不由奇怪道:“老太太,宝珠呢?”
老太太见他进来,忙不迭的令冬雪梅香端水沏茶,闻言便大概做了个梳头的动作,朝着里间努努嘴,压低了声道:“一大早吃饭都没啥心思。娘瞧着啊,她这脑门都快被梳秃噜去了。”说完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梅香给他拉了椅子,宋毅撩了袍摆就势坐下,亦笑了:“不急。女儿家嘛,哪个不爱俏,便由着她去罢。”说着接过茶水,抬盖拂过茶沫,低头轻啜了口。
老太太嗔怪道:“就是你给惯得。”然后看了眼外头天色,道:“这的确也不早了,到底也不能让人家梁公子等得过久,否则便显得咱太过拿乔了。”
老太太口中所说的梁公子全名梁简文,正是苏州府城知府梁槐的嫡子。梁简文年十八,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学问又做的极佳,前年刚过了乡试成了秀才,还是一等廪生,明年又要进京会试,以他的学问,若不出意外的话,定能榜上有名。
这梁简文作为苏州府城年轻有为的后生,宋毅自然会将他列为妹婿的候选之一。早在前些个月他便寻个由头将这梁简文以及其他年轻后生,一并叫入府中,由老太太和宝珠暗中相看。难得老太太跟宝珠的眼光竟是出奇一致了,皆是一眼便瞧上了容貌俊朗,举手投足间又一身浩然正气的梁简文。
对于梁简文,宋毅也是颇为中意的。梁槐虽为人迂腐些,可为人正派家风又极正,教出来的儿子自然差不到哪去,瞧着就秉性高洁。且梁家规矩不乱,妻妾和睦,嫡庶有尊卑,长幼有序次,没那么多暗里龌龊,这也是他极为看重的一点。
宋毅端着茶杯又饮罢两口,方不紧不慢的将搁下,不甚在意道:“老太太多虑了。不知苏州城里多少俊俏儿郎想等,却没这等子福气。”
此时梁府内,梁夫人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明知道她儿子这会刚出去,断不会短短时间内就折身返回,可还是忍不住内心的焦灼,伸着脖子直往门口的方向看。
还别说,饶是已得知此事不下个把个月了,她还是难以置信这样天大的馅饼,竟然能砸在他们梁家人的头上。
那可是宋制宪府上的宝贝疙瘩啊。能成为宋府的乘龙快婿,成为堂堂朝中二品重臣、两江三省封疆大吏制宪大人的妹婿,梁夫人觉得至今头都晕晕乎乎,因为她做梦都不敢想这样的好事会凭空降到她儿子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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