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宫钧。”
墨鲤一头雾水,这跟锦衣卫指挥使有什么关系?
孟戚背着手,迎着晨曦清光,瞥一眼寝宫屋顶上的狸猫阿虎,从喉底哼了一声:“我听闻永宸帝以为自己活不久了,有意把这只狸奴托付给宫钧,而宫钧费劲使力想把燕岑送回来,给永宸帝命个遗愿,这样他既卖了好,也得了猫。”
现在人猫两空啦!
宫钧根本不知道燕岑能给永宸帝续命。
孟戚第一次看狸奴这么顺眼,瞧这傲气,这睥睨的架势。
走遍天下都休想找到第二只相似的,宫钧想要这只猫,妄想喽!
太京龙脉觉得天高云阔,神清气爽,就差神魂出窍在天上转一圈了。
“我这就去上云山寻一些上好的药材。”孟戚意气风发地踱步道。
墨鲤皱眉,茫然不解:“燕岑虽是力损气虚,但底子还在,缓上半月就能恢复功力,不需要吃什么天材地宝,而永宸帝虚不受补,灵药还没有一块暖玉有效,何必特意去找?”
“是带回岐懋山。”
“我家有灵药……嗯?”
墨鲤猛地回过神,望着孟戚郑重其事地算着家当。
“上云山十九峰,生了灵性的药材我都藏好了,只是折一段根茎,不伤根本的,能拾掇出八盒,我看一辆马车恰好。阿鲤还可以在京城购置一些布匹绸缎,米酱酒醋……对了,科考舞弊案应是结了,寻锦水先生再做两幅银针,宫内收藏的山水图也拿几幅,再来就是古籍……秦老先生喜欢什么材质的如意,玉石?沉香木有点难办,还得在上云山好好找找,然后找个宫廷匠人赶制,至于大雁之类,到了平州再说。”
墨鲤看着孟戚这架势,心中渐生荒谬。
怎么,听着像是备聘礼?
“咳。”墨鲤打断孟戚的话,提醒道,“孟兄可还记得,我有个师弟,唤作唐小糖。”
孟戚眼睛一亮,对啊,师弟好啊,有师弟就有帮着拉住发怒的秦老先生的人。
墨鲤慢悠悠地继续说:“尚在垂髫之年,此次出门,想让我带些泥人糖人回去给他耍。”
“……”
怎样才能把太京集市上活灵活现的泥人,不干裂不走形地带回平州?
糖人更别提,估计还没到雍州就坏了。
“比起老师,我觉得薛令君可能更难说话。”墨鲤揉着眉心叹气。
八十七岁的孟国师静默。
当年他在朝中怎么没注意到那位薛主事呢?没交情,遗患至今啊!
第347章 殆哉之
最终, 燕岑逃也似的离开了太京。
不走不行,整天被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那三兄弟虎视眈眈, 让燕岑怀疑自己来见的压根不是嫡亲兄长, 而是那三兄弟的妹子,自己就是一个妄图拐走人家姑娘的毛头小子。
倒不是说陆慜三人给燕岑使绊子了,没有,他们啥都没做,只是用哀怨的、不忿的目光静静注视。
有时还会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争宠戏码, 以至于燕岑辞行的那日,从内廷掌事的陈总管到锦衣卫指挥使宫钧都很遗憾, 因为三皇子六皇子这一月在学习朝政方面格外努力, 处事手段也分外杰出,就连陆慜在暗卫也能独当一面了。
但遗憾归遗憾,燕岑要走,他们依旧赞成。
毕竟身份太过敏感, 又没法走上台面, 更是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燕岑留下的时间一久, 内廷的消息迟早会传到文远阁几位宰辅耳中,齐朝官场的权力格局还处在混乱之中, 如果再往里面扔下一块巨石,谁都不知道动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哪怕燕岑没有揭露身份, 恢复陆姓的意图, 但他“存在”本身就会引发混乱了。
燕岑不傻,无需别人对他说什么,他也能察觉到这点。
且住在皇宫实在让他不适应,宫人亦步亦趋,无论是洗漱更衣还是用膳休息。燕岑没法把这些内侍宫婢当做“物件”,哪怕这些人从不抬头,对他毕恭毕敬,可是燕岑需要的是一个空屋子,或者是一群没有身份差距的人。
特别是燕岑那条畸臂,除了陆忈,谁都无法掩饰初见时眼底的震惊。
尽管他们努力地习惯了,看在燕岑救了永宸帝的份上,他们也不可能露出鄙夷轻蔑之色,但本能难以控制,特别是在皇宫这种地方,相貌不周正的人压根不可能存在。
宫婢内侍就罢了,除陆慜之外,老三老六压根就没想到世上还有人生来样貌特异。
这要不是大皇兄的同母弟,估计“妖怪”两字就得脱口而出。
这不能怪三皇子六皇子,他们生于宫廷长于宫廷,老六陆憙好歹还去雍州皇陵走过一遭,老三就没出过太京,虽然在书本上读过某某貌丑,某某额凹眼突,某某五短身材,但是除了身高以外其他根本没有具体概念,凸到什么程度,丑又到什么程度?而有些“特异形貌”则经过文笔修饰,写为“雄奇”,乍看以为形容山呢!鬼知道这个“奇”究竟是奇在什么地方。
尤其燕岑比起那些单纯貌丑的,更挑战他们的思维。
——脸没问题,偏偏多了一条手臂。
六皇子差点以为这是个恶劣的玩笑,类似民间玩把戏的卖艺人,三头六臂,吐火吞剑之类。好在他没那么傻,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顺利避过了一次冲突,也挽救了自己在大皇兄心里的地位。
对阵全面落于下风,三兄弟痛定思痛,决心要在辅助朝政方面一展长处,让永宸帝看看,谁才是他最离不得的兄弟。嫡亲弟弟又如何,他们能帮上的忙,他们能做的事,燕岑绝对不行!
燕岑:“……”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乐意陪这三兄弟耍猴戏,退避三舍还不行吗?
永宸帝自然不舍得让燕岑走,但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也看出了许多问题,皇宫终归不是燕岑想要留下的地方。与其让燕岑郁郁不乐,不如每年择日重聚,于是他认真为燕岑挑了能用得上的物件,宫钧也卖好地送上了一块五品的锦衣卫千户腰牌。
五品在京城中不算什么,但到了各州府,分量就大了。
燕岑自是不想要,还是孟戚一句话说服了他,假如日后石磨山寨遇到难处了呢?总得有个拖延危机,联络太京的法子。反正是空衔,没有下属,不发俸禄。
燕岑走的那天,还搭了孟戚的马车。
顺路去雍州。
永宸帝虽不明说但也放心不下燕岑独自离开,哪怕知道燕岑数年前就在江湖上漂泊,作为兄长,总是想给弟弟一个更好的处境,若是能得孟国师提携照顾,那是再好不过。
无论燕岑将来隐居山林,还是打算重回太京,能从孟戚这里多学一点东西,是千金不换。
永宸帝就觉得陆慜出去一趟,被生生“扶正”了不少。
人皆有私心,永宸帝也不例外,他已经被困在太京皇城之内,面对数不尽理不完的麻烦,或许还有百年之后的史书骂名,却不希望燕岑同样遭遇这些。
他们兄弟几人的命都不好,而燕岑的最苦,然祸兮福之所倚,燕岑也成为唯一能脱出这枷锁的人,只要能让燕岑活得自在轻松,有什么不乐意做的呢?
孟戚对着永宸帝送上的重礼,摸摸下颌,心动了。
古籍医书、山水名画、美玉佳酿……收拾收拾带上马车,这就走了。
不就是多一个燕岑嘛,还能比陆慜更碍眼不成?
于是墨鲤第一次离开太京的时候马车里带了二皇子,第二次离开的时候马车还是装了个二皇子,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墨鲤也觉得顾燕岑身体本就虚弱,多出的心肺脏腑也可能在大喜大悲之后有些影响,尤其几个月前还得过肠痈,确实应该再看顾一阵子,就当做送病患回家。
秋风簌簌,江水悠悠。
有了宫钧的出力,直到抵达雍州的第五日,都是顺风顺水。
进城有人接,住客栈有人安排,适时送来的热水,周到的饭菜,就连钱都早已付过。
“……这让我觉得,日后风行阁最大的竞争者,可能是齐朝的锦衣卫。”
孟戚煞有其事地说,墨鲤哭笑不得。
燕岑坐在车辕上,踟蹰着问:“呃,难道这些人要一路跟踪我们到……石磨山寨吗?”
燕岑打心眼里不愿意,孟戚靠在车壁上,淡然道,“放心,宫钧除了养狸奴这点,其他时候都很懂得方寸。再行百里,那些锦衣卫就不会出现了。”
“啊?”燕岑满心迷惑,宫指挥使怎么就养狸奴没方寸了。
孟戚不屑道:“家里养了八只不说,还肖想抱回第九只,老九就是你哥哥怀里的那只阿虎,这是不是无法无天?”
燕岑瞠目结舌。
其实,阿虎他也抱过。
软软暖暖,分量挺沉。
阿虎察觉到燕岑身上的阴郁气息,它不喜欢,喵了一声就要逃开,却被永宸帝抚着毛送到燕岑手上,阿虎勉强忍受了一阵子,然后果断跳下地,跑了。
这让燕岑有些遗憾,阿虎真的好暖和,窝在兄长手掌边打哈欠时慵懒又乖巧。
“如果是阿虎……”
“怎么,你也喜欢那只狸花猫?”孟戚眯起眼睛。
“不不。”燕岑下意识地否认,那是兄长的爱宠,即使喜欢也不能表露出来,“那猫养尊处优,怎么可能跟着我漂泊四方,吃苦受累?太娇贵,也太麻烦了。”
孟戚不动声色,墨鲤在旁边只想笑。
胖鼠被触怒,又在燕岑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被语言安抚,而从头到尾燕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幕着实有趣。
“假如他真的抱猫上马车,孟兄会如何?”墨鲤侧过头,悄声问。
传音入密不好使了,燕岑现在武功也很高,还不如靠得更近,只给燕岑听到几个含糊断续的碎音。
孟戚闻言挑眉——抱猫上车?燕岑他敢!
连人带猫一起给打晕喽!
墨鲤微微摇首,他才不相信孟戚能对付一只猫,最多撵走。
“我怎会让狸奴接近阿鲤?”孟戚凑到墨鲤耳边,细微的吐字却像是重重敲击在心坎上一般,耳垂亦感受到滚烫的热度,像是被什么轻轻擦过,“刀山火海,我都为阿鲤挡在前方。”
这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燕岑尴尬又急促地说:“孟前辈,墨大夫,外面有些不对劲。”
他不敢回头张望,只是拉住缰绳,另外一只手扣住暗器的革囊,警惕地望向远处树林。
墨鲤伸手推了推孟戚。
方才一磕碰,孟戚顺势就压在了他身上,耳垂似衔珠落入“龙口”,现在墨鲤右半边身体都是麻的,一阵阵的颤栗蹿上脊背。
“光天化日之下。”墨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孟戚也没过分,抬手指了指车顶,以及遮得还算严实的布帘。
——都看不到太阳,怎么能算光天化日,沙鼠理智气壮。
这时两人忽然一顿,不约而同的侧耳倾听。
远处有喊杀声,混杂着马蹄声响,以及刀兵交错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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