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与小道童说话声音很低,在这么吵杂的地方,即使是孟戚也没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捂住嘴,孟戚能辨出大意。
墨鲤原先准备跟踪藏风观给青乌老祖的报信人,既然这个道人不打算卷进这次风波,盯着也没用。
“今日在城里做法的道士、和尚、神婆,零零总总有三四十人,只有这个是官府请来的,藏风观果然在雍州地界上影响巨大。”
孟戚评断完了,也不做决定,反而问墨鲤,“大夫,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皇陵。”
筇县很小,可是它很特殊。
这里是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据说还有一些陆氏族人住在这里。
齐朝坐了天下,这些族人并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反而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县城外的陆家庄里,庄子附近就是齐朝修建的皇陵。
皇陵有很多驻军,除了陆氏族人,寻常百姓不许靠近。
所以这些陆氏族人日子过得很苦,跟守陵没什么两样。
还不能抱怨,因为皇陵目前迁入的都是陆家先祖,给祖先守陵,谁敢埋怨?
“陆璋为什么要这么做?”墨鲤好奇地问。
毕竟从孟戚口中,陆璋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皇帝,虽然他是篡位的,但从来不忘拉一层遮羞布。起兵造反打的旗号是楚朝帝王刻薄寡恩。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实际上把事做绝的是楚元帝,后来的楚灵帝对大臣虽然不好,但是绝对是对得起大将军陆璋的,否则陆璋自己再努力,也没法在三十来岁就拿上大将军的令符。
陆璋故意把事情弄得模糊,百姓能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茶馆里说的话本,只知道平定天下的靖远侯死得莫名其妙。
据孟戚所说,陆璋做了皇帝之后,设锦衣卫暗属,限制武将的权力,表面上对臣子十分宽容慷慨。
金银珠宝不说,连灵药也说赐就赐,刘澹就是这么被孟国师盯上的。
“他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却把陆氏族人软禁起来,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问题,他也不顾,这是跟家族有仇?”墨鲤边走边问。
竹山县的百姓,连皇帝姓什么都闹不清楚,自然也没有关于皇帝的秘闻可说。
这年头,宗族的势力很大。
有的村子是祖上逃难聚到一起的,彼此通婚。
有时候一个村子只有一个姓,彼此都有血缘关系,宗老说的话,比官府都好使。如果有人背离宗族,无论他有多大的理由,在世人眼里都是不孝不忠之辈。
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人,连血亲都不照顾的人,谁还会信?
“老师说,这都是谬论,越是这样的宗族,越容易出阴暗之事。”墨鲤回忆着说。
秦逯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是秉持礼数的君子,也是蔑视陈腐的人,对秦老先生来说,礼节是修养,不是铁链。世人不应当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人云亦云。
孟戚背着手,一边观察着路边的江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夫猜得不错,陆璋与他的宗族不止有仇,还是有大仇!”
“愿闻其详。”
“他年少投军,在边关得了军功,得了提拔,一步步混到了京城……”
孟戚说到一半,不禁停下来评断道,“这经历听起来跟刘钱袋差不多,难怪陆璋对他青眼有加。”
“我们还有钱。”墨鲤委婉地提醒孟戚不要总是记挂着别人的钱袋。
“钱嘛,谁会嫌多呢?”
孟戚说着,颇有深意地道,“我查过刘澹的出身,他家中虽然贫苦,父母早亡,亲属也依靠不上,他又想出人头地,只能投军,博个富贵险中求。比起刘钱袋,陆璋少年时期就惨多了,楚朝当时几乎没有外敌,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太多军功,如果不是后来娶了上官的女儿,未必能挣扎出头,熬到被楚灵帝入眼的官阶。”
他们出了筇县的城门,往东二十里,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牌坊。
“事情就要从这座牌坊说起了。”
陆璋的父亲早死,母亲被逼上吊自尽,陆氏族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好文章,然后上报给官府说是自愿殉夫。
这么做既可吞没女子的嫁妆,失孤失恃小儿的田地财产,还能为族中赚得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的作用是什么?
官府的嘉奖不止是一块摆着好看的牌坊,同时还会减免这一族的税银或徭役。
“……简而言之都是钱!筇县陆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孟戚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喜非怒,像是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惨事。
墨鲤深深皱眉,不解地问:“难道没有人揭穿?”
“历来都是有些底子的家族才能这么干,因为不仅要吹嘘“节妇”的德,还要说一说她早死的丈夫多么杰出,读书很好,做人通达仗义。
“再雇了人在四野八乡拼命地说,最后还少不了一篇好文章,那些地方官往往不通庶务,都是靠着文章科举上来,看到写得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便十分感叹,于是这事就成了。
“官牧一方,想要升迁,这孝子节妇亦是吏部考评的一部分。有了,可以证明地方被治理得很不错,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死一个村妇,是做不出文章的。
只有乡野中的大户族人,耕读传家,连县志都有记载,就再好不过了。
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县官还能在县志上落个名,而且是代朝廷嘉奖地方宗族的好名头。
孟戚沉声道:“牵扯到这么多人的利益,谁又会给一个死人出头呢?女子的夫家、娘家都能得到嘉奖,最亲近的人不说话,还能有谁?有些大宗族要颜面,选择的节妇都是没有孩子的寡妇,有孩子还要寻死,一来外人不信,二来孩子长大之后如果太出息,就是麻烦了。”
如今的齐朝皇帝陆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太出息的麻烦。
“……墨大夫久在竹山县,而你的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也多是给贫苦百姓看诊,怕是不知道这些乡里大姓富族的嘴脸。他们即使逼人去死,也少有亲自动手的,家中的女子以及他们娶来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早早就被教出了顺从的性子。纵有一些不甘心,硬撑着就是不去死的,宗族也不会把人勒死,而是在各种小事上慢慢磋磨她,直将她磋磨得面目全非,让族中女眷都看得真真切切,让她们不忍直视,心生畏惧。这样一来,谁家的年轻妇人死了夫郎,膝下又无子可以依靠,族人一来劝死,便大哭一场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事实往往相反,想到那样赖活着,是人都情愿早死。”
墨鲤说不出话,他看着远处那座陈旧的牌坊,半天才道:“如今仍有这般风俗?齐朝治下,官府应该不会再让建贞节牌坊了吧?”
“官府是可以不给建牌坊,难道还能阻止寡妇半夜上吊?”
一个寡妇如果活得久些,夫郎留下的家财跟她自己的嫁妆,被她吃喝到七十岁还剩下多少?自然不如早早死了,宗老们把钱分掉。
孟戚神情凝重,叹道:“不仅齐朝不许,楚朝后来也是不许建牌坊的,甚至几次要下旨斥责,可是师出无名。那些女子自愿而死,又如何惩处?宗族之祸,尤胜吃人恶兽。”
墨鲤静默良久,方道:“这座牌坊,是楚朝的官府赐下的?楚朝也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不是,这座牌坊应该是陈朝的,陆璋母亲死时,楚朝的礼部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些弊端,不再轻易给贞节牌坊,所以驳回了。元帝七年之后,每一座牌坊都不属于殉节之女,而是那些在乡间有名望做善事的老妇,以及所养子女格外出息的妇人。”
孟戚声音变低,摇头道:“陆璋的家财是宗老跟族长的,族人所能享受的不过是减免钱粮跟徭役,满心期望却连这个都没了,陆璋少时境遇可想而知。”
墨鲤无语地发现,在这件事上,不管楚朝给不给牌坊,在陆璋眼里都有错处。
作者有话要说:
齐朝皇帝是因为后期剧情有逐鹿天下【并不是】宫廷戏【太医遭殃论】所以要说一说
陆璋造反当然不是因为痛恨楚朝啦,只不过他生在盛世,对开创天下的楚朝君臣毫无感激,这是身世的原因,人的性格会多种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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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两条龙脉是在求雨、祭祀龙神的声音里溜达的。
孟戚:求个球!我自己都要找水喝!!
第82章 人不应以顺为正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 有能力,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 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 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 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周围没有杂草,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 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多,纵然费劲心思, 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 他沉声道,“就似葫芦掷于水中,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 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多?”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多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多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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