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略带训斥的话语,因为她的声音轻柔,便显得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询问。
这个天还带着夏日特有的闷热,衡玉摇头道:“是我不想穿太多的,这一身也够了。”
确定衡玉不会受凉后,季曼玉这才把话题揭过去。季复礼乖乖坐到另一边,一家人开始用晚饭。
衡玉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低着头细嚼慢咽,比平常多吃了一些。
等用过晚饭,衡玉也没急着回房间,坐在客厅里翻看报纸,想要从报纸里了解到当下的时事。
她身处的这个时间节点,历史背景和记忆之中的民国很像,但在细节上又有很多的不同。
原身以前从不关注时事政治,家里人也不会特意和她讲外面的事情,衡玉现在也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
季复礼端着杯牛奶放到衡玉面前,坐在她身边,瞧见她在有模有样翻看报纸,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染上笑意,“怎么突然看起时政报纸了?”
以前小妹只在报纸上看小说打发时间的。
“随便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形似乎更乱了。”
季复礼心头一沉,玉儿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连她都知道外面的情形混乱吗?
没听到季复礼说话,衡玉合上报纸,换了另外一份。她刚将报纸掀开,就发现报纸头版头条赫然是一则“登报离婚声明”。
随意一瞥,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郁洛、季曼玉。
这份声明不长,是郁洛登报的,说的是他要追求自由追求爱情,不愿意受到束缚,想要摆脱封建糟粕,因此不想娶一个小脚女人为自己的妻子,故此登报声明——“从此以后季曼玉女士之生活与郁洛不涉”。
这个时代,华夏深受西方思想冲击,一方面又有着扎根千年的传统思想在。两者冲突之下,民国期间与结发妻子离婚另娶的情况屡见不鲜,尤其是在文坛上颇负盛名的一些文人。
郁洛是衡玉的前大姐夫。他和季曼玉是从小定的娃娃亲。
以前季家和郁家是邻居,从老一辈起就有很深的交情。郁洛只比季曼玉大上两岁,两家当时关系极好,在季曼玉出生后不久便交换了信物定下娃娃亲。
后来季父从商,而郁父有魄力,搭上关系步入政坛,并且一路平步青云。两家的交往就少了,等后来搬家后,郁洛就不怎么记得他这个未婚妻了。郁洛一直深受西方思想熏陶,从他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在报纸上撰写文章,写的几篇小说着实不错,很快就成为一颗文坛新星。
郁老爷子从来没想过毁掉两家的婚约,瞧着双方年纪都不小了,就开始商议彼此的婚事。
结果倒好,这门婚事只有郁洛一个人不同意。
他所心仪的女子,是那种可以和他一起畅谈理想、交流学识的,而不是一个待在家里、不通文墨的小脚女人。
郁洛努力抗争,却怎么都没抗争出结果,最后被郁老爷子一气之下断了经济来源,派下人去把郁洛抓回家,强行让他和季曼玉完婚,并且把郁洛锁在家里,不允许他轻易离开家门一步。
郁洛对季曼玉态度一般,虽然知道对方也是无辜的,但也很难不迁怒对方。
丈夫虽然没表现出来,季曼玉却知道郁洛一直在暗暗嫌弃她。嫌弃她不会写诗写文章,更嫌弃她缠足,是小脚女人,是那新式文人口中的“封建糟粕”。
可缠足不是她所想,也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写诗写文章,她的丈夫只嫌弃她没学过这些,却没想过要亲自教一教她。
季曼玉性情温婉,却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她也试图和郁洛沟通过,但每每看到郁洛怀疑的眼神,季曼玉的自信就被打击一次,以至于次数多了,她也觉得——
自己大概是比不上郁洛认识的那些女同学们的。
季曼玉在郁家受到不少委屈,回到娘家后,却很少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强撑欢笑。
以至于等到郁洛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并且在报纸上登报离婚后,季家人才算是知道季曼玉到底受了怎样的委屈。
这什么狗屁登报离婚声明,郁老爷子是不认的。
但在发离婚声明的时候,郁洛已经和他心仪的女人住在一起,根本没待在郁家,以至于郁老爷子想要把人好好教训一顿,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看到离婚声明时,季曼玉就傻了。
她不想再留在郁家,任凭郁老爷子和郁老夫人怎么挽留都没用,直接收拾了东西回到自己家里,毅然决然签下郁洛派人送到季家的离婚协议后,就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快半个月了。
季复礼瞧衡玉看报纸看得认真,眉心微蹙,低头往报纸瞥了一眼,连忙伸手要把报纸抢过来,“别看了,注意身体。”
衡玉由他把报纸抢过去,“哪里这么脆弱了。”
季复礼把报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纸篓里,“这些报纸已经叫人清理过了,怎么还有在这里。”
“清理了报纸有什么用,大姐都记在心里呢。”
说到这个,季复礼脸上也多了几分担忧。
他冷哂一声,“我也是深受西方思想熏陶的,却不知道这在婚内出轨是个什么道理。什么追求进步,不过是出轨还要给自己裹上个真爱的遮羞布罢了。”
他大姐不曾辜负过郁家,更不曾辜负过郁洛,嫁过去后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却换来个这般下场。
也就是一直没看到郁洛,这家伙连离婚协议都是让别人送过来的,否则季复礼非得套个麻袋把他狠狠揍上一顿。
“他这分明就是人品下贱!”季复礼狠狠骂一句,结果动作太大扯到伤口,那张俊秀多情的脸瞬间因为疼痛扭曲起来。
衡玉被季复礼逗笑了。
她觉得自家二哥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勾唇懒洋洋笑起来时桃花眼恍若含情,在家人面前却总是一副真性情。
笑够之后,衡玉收敛笑容,“大姐现在应该在房间里吧。”
季复礼点头,“明天我打算带大姐出去逛街买些衣服,也散散心。你身子还没好,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这具身体的确虚弱,衡玉对此没什么异议。
只是,“你才刚被爹打了一顿,不先在家好好休息一顿吗?”
“这些小伤也不影响我明日出门。”
说了会儿话,衡玉的注意力就开始涣散了。她把季复礼端来的牛奶一口喝完,让季复礼扶着她出去外面散散步,活动活动身体。
两人散了半个多小时步,夜间的风有些凉,季复礼担心她受凉,就把她扶回了房间。
陈嫂把她要吃的药端了过来。
衡玉接过碗,递到嘴边时轻轻嗅了嗅药味,分辨里面的药材——都是些补身体、驱寒风的药,药效一般,但也无害。
衡玉便将药全都灌了进去,把碗递给陈嫂后,衡玉指着桌面,“陈嫂,你把桌上那份药方拿走,让大夫看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按照这份新的药方给我开药。”
“二小姐?”
衡玉轻笑,“你先让大夫看看药方,这是我从书里翻找到的,兴许药效会比现在吃的这个要好。”
这份药方是她按照原身的身体状况给自己开的。
好在久病成医,原身房间里有不少医术,陈嫂也没疑她的说辞,“二小姐真厉害。”夸上一句就端着碗、拿着药方出去了,还不忘叮嘱衡玉好好歇息。
第二天睡醒时,已经错过用早餐的时间。
厨上专门温着粥,陈嫂看见衡玉下了楼,连忙把粥从厨房里端出来。
这个点,季老爷子已经出门去面粉厂了。季复礼也带着季曼玉出门,家里除了几个下人就只剩下她在。
吃过粥后,陈嫂就把药给她端来。
闻到与昨天截然不同的药味,衡玉就知道陈嫂已经按照她开的药方抓药了。
果然,陈嫂把装着药的碗递给衡玉时,顺口说道:“于大夫说了二小姐给的药方比他开的药方要好,所以他就按照新的药方抓了药。”
衡玉点头,接过喝下。
她开的这份药方药效是要好上许多,但味道也是真的苦。这具身体有些受不了苦,衡玉一口气把整碗黑漆漆的药喝完。
喝完药,衡玉就坐在沙发上翻看起报纸来。
从时政报纸到文学报刊,她都给翻了个遍。
下人都在其他地方忙碌,她就没有掩饰自己的看书速度,一目十行翻看下去,寻找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了解。
到了下午,季复礼和季曼玉就回来了。
季复礼手里提着不少东西,都是给季曼玉和衡玉买的衣服首饰。
季曼玉眉间的郁气似乎少了几分,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衡玉时还朝她笑了笑,挥起手上的糕点,“和敬斋的桂花糕,你最喜欢的糕点。为了给你买到这个糕点,我们的季二少可是排了快半个小时的长队伍。”
把手里的东西全都转交给仆人,季复礼手上空了些,把他买的吃食全部堆到衡玉面前,让她挑自己喜欢的来吃。
“那你们吃,我上去换身衣服。”季曼玉道。
她穿着有些宽大的袄裙,在转身上楼时,脸上的笑容就全都消散了,郁气再次回到眉间。
衡玉注视着季曼玉的背景,若有所思。
季曼玉换完一身更家居的衣服,正坐在床边翻看刚刚买的东西。
门口响起敲门声,她提高声音喊了句“进来”,扭头看去,才发现进来的是衡玉。
“小妹,你怎么过来了。”季曼玉连忙起身,扶着衡玉坐下,才看清楚衡玉手上拿着一份报纸。
衡玉把报纸递给她,“最近身体有些虚弱,不知道大姐有没有空,能不能帮我读报纸。”
季曼玉低头瞧着那份报纸,鼻端隐约间还能嗅到油墨的味道,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一天,她就是在报纸上看到郁洛的离婚声明。
那个男人写的小说里有动人的爱情,却没有把耐心交付给她,就连要和她分开也没有当面说上一声,只有一份冷冰冰的登报离婚声明,好像非得让整个北平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人没有了干系一般。
眼眶有些发酸,季曼玉掩饰性垂下头,接过报纸,“好,你想看哪一篇小说,大姐给你读。只是大姐识的字没你多,怕自己念得磕磕绊绊的。”
“无妨,大姐先念着,遇到不懂的字我自己看一眼就好。”衡玉假装没看到季曼玉的眼泪,温声说着是哪一篇。
季曼玉让她脱鞋上床,两人靠在一起,季曼玉轻声给衡玉念着报纸上的内容。
季曼玉虽然缠了足,但也是识过字的,偶尔有些不懂念的字,衡玉提示一遍,她便也念了下去。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季曼玉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终于念得顺溜。
等她要将报纸翻过新的一页,就感觉到肩膀多了几分重量。
季曼玉微微侧头,瞧见衡玉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现在正靠在她肩膀上。
季曼玉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个姿势也能睡着,怕是刚刚一直在客厅等着他们从外面回来,都没有好好睡午觉吧。
小心把报纸合上,季曼玉对报纸很爱惜,轻轻放在了旁边桌子上,这才要扶着衡玉坐下。
察觉到动静,衡玉微微睁开眼睛。
“没事,在大姐床上睡会儿吧。”耳边有人轻声道。
身体体质太差,很容易就没有精神。衡玉听到耳边的声音,也没勉强自己,在床上躺好,闭眼睡了过去。
季曼玉走下床,给衡玉捻了捻背角,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第118章 民国旧影2
季复礼的后背还肿着,只能趴在床上翻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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