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懵懂羞怯消退殆尽,明川脸上唯有满满阴霾与戾气。只有和林妧与陆银戈对视时,男孩紧绷的神情才终于微微缓和一些。
他露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缓缓朝二人靠近,在离他们距离不远时停下脚步,垂下眼睫没说话。
林妧笑着朝他眨眨眼睛,不忘了抬起右手挥一挥:“明川,好久不见啦。”
她正打着招呼,忽然眼前拂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与风——
明川把外套脱下来,轻轻搭在了她身上。
那衣物虽然布料单薄,却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热气。她原本只穿了盛夏时节的短袖,如今有了外套的帮衬,才终于不会在秋风瑟瑟下感到过于寒冷。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正处于变声期,说话时难免带了几分嘶哑。但他说话时带了点轻轻的笑意,很大程度地柔化了原本干涩冰冷的发音。
明川轻声说:“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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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遗落童谣(八)
林妧看看倒在地上不停求饶的白胡子大爷, 又看看近在咫尺、神情阴戾的明川。
不久前懵懂羞怯的男孩子一转眼就长成了笔直纤瘦的小少年,她有些惊喜地抬起脑袋,用手比划他们之间相差的身高:“你长高了这么多啊!我必须仰着头才能跟你说话了。”
明川垂着眼睛与她对视, 似乎也笑了一下:“毕竟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 已经过去了两年——你们还是和记忆里一样, 完全没有变化。”
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明川不连贯的记忆碎片,林妧与他的时间线并不相通。在她与陆银戈看来, 时间只不过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 可对于明川来说, 那是无数个循环往复、被噩梦支配的日日夜夜。
他在现实中的孤儿院饱受欺凌虐待,到了夜里好不容易能安静下来, 却不得不独自面对无数超乎常理的妖魔鬼怪, 在梦境中一遍又一遍经历死亡。绝大多数普通人绝对会在中途崩溃, 他究竟是如何孑然一身地坚持下来, 想想就让人心底难受。
陆银戈简单跟他打了招呼, 视线停留在明川的左手上。
他外套里穿了件长袖衬衣, 又宽又长的袖子没有卷起, 而是软绵绵耷拉在手背。顺着袖口往下,能看见一个通体金色、类似于长嘴壶的不知名物体。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明川也低头看一眼那个小巧精致的金壶,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阿拉丁神灯,一共能实现三个愿望。”
他说着睫毛轻颤一下, 似是有些犹豫:“这一次……你们之所以能出现, 就是因为我向它许了愿。”
林妧笑了:“想我们了吧?”
“我只是想试试神灯的功效而已。”
一抹绯红迅速咬上少年耳根, 明川重新把目光汇聚到地面的某个角落, 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补充:“反正你们就算来了,一定也会像之前那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不管出不出现, 结局都没差。”
他们俩已经在明川面前无缘无故消失两次了。直到这时,林妧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在明川眼里,她和陆银戈来去无踪身份成谜、好几年过去后外貌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完全和正常人类的设定搭不上边。他一定把他们当成了只存在于梦境中的幻象,和那些怪物没什么两样。
可偏偏她又不能告诉明川事实真相,只能选择避而不谈。他才十五岁上下,现下的境遇已经足够悲惨,如果知道自己会在几年之后莫名死去……
那简直糟糕透了。
“我带着挎包,先把灯放在包里吧。”
林妧强迫自己不去细想,接过明川递来的阿拉丁神灯:“它真的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吗?”
“对神灯许下的愿望不能和其他童话人物直接相关。”
明川耐着性子低声解释:“二者属于同一级别,神灯没有直接对它们动手的权限;而且据灯神所说,许下第三个愿望的人,必须付出相应的筹码——筹码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哦。”
林妧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白胡子大爷:“这位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老汉伦克朗》里囚禁公主的伦克朗,以长着白胡子、性格狡黠阴狠而闻名。一旦被他抓住,就会被锁在小房子里,用刀一点点分解。”
哪怕是回忆被残忍杀害时的情景,他也保持着神情麻木的模样,漆黑眼瞳一动不动地深深嵌在眼眶,仿佛从口中冒出来的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事情。
他的叙述流畅且冰冷,然而话没说完,明川忽然瞪大眼睛,兀地停止出声——
林妧把神灯放进挎包里,顺便从包中拿出一颗椭圆形的草莓奶糖,三下五除二地剥去纸壳后,趁明川还在张嘴说话的时候,把糖果塞进了他的口中。
在这一刹那,男孩强硬淡漠的外壳终于静悄悄褪下,显露出些许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懵懂与羞涩。他没再说话,几近手足无措地呆呆立在原地,茫然眨了眨眼睛,与此同时耳根上的潮红迅速蔓延到脸颊,把整个人染成白里透红的桃子。
草莓奶糖的味道清新又浓郁,酸甜口味与奶香融合得完美无缺,甜滋滋的因子如病毒般炸裂开。在充斥全身的甜香里,他听见林妧轻声说:“不愉快的记忆,就不要强迫自己想起来。”
她停了一下,继而加重语气:“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表现得这么风轻云淡——在哥哥姐姐这里,你完全可以撒娇或抱怨。”
明川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
白天的孤儿院人心惶惶,身边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与恐慌中度过,同龄孩子比他更加惶恐不安,所谓的长辈则个个心怀鬼胎;入夜后的梦境无限度地经历着轮回,正常人类只有他一个,其余都是无可救药的杀人狂魔与食人凶兽,更不可能出现可供倾诉的对象。
要想活下去,他只能把其余所有人都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靠自己单薄的力量咬着牙一天天硬撑,“撒娇”这个词实在太过于遥远,听起来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词汇。
可林妧却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在他们身边,他拥有撒娇的权利——哪怕是像他这样低劣的人。
明川抿唇抬头,视线正好与林妧四目相对,目光所及之处,还有被她紧紧捂住耳朵的陆银戈。
长着一对灰黑色耳朵的青年不耐烦地低斥:“你的白痴台词说完了吧,快给我放手!”
林妧没理他,还是看着明川所在的方向:“因为这家伙肯定会臭着脸说我肉麻,所以在安慰你之前,干脆把他耳朵堵上了。”
她说完松开手,轻笑着继续调侃:“我可是给了明川糖果作为见面礼物,你准备了些什么呢,陆银戈哥哥?要不就让他摸一摸耳朵吧,千里送绒毛,礼轻情意重嘛。”
“我呸,老——我一牙齿咬死你!”
陆银戈秉承着在小朋友面前文明用语的好习惯,把脱口而出的“老子”咽回肚子里。他看上去超级无敌宇宙级别的不耐烦,但看向明川时,耳朵却悠悠地晃了一下。
陆银戈冷着脸,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情愿”,语气硬邦邦:“喂,想摸吗?”
林妧在旁边发出啧啧的感叹。
明川的脸更红了。
他在快要报废的大脑里东拼拼西凑凑,才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用了……那个,其实从刚开始见面时就想问,银戈哥哥到底是什么动物?”
陆银戈刚想脱口而出“是狼”,冷不防望见林妧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在之前就半开玩笑地告诉他,明川从小深受《小红帽》荼毒,又被那只狼害死那么多次,说不定对狼族这个群体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恐惧感和下意识的排斥。
他如果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会吓到这孩子。
陆银戈:……
陆银戈从嘴角挤出一丢丢极度勉强的笑,干涩至极的声线如同指甲划过黑板,带着无尽沧桑与心酸:“是西、西伯利亚雪橇犬。”
林妧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父爱如山崩地裂,一首《父亲》献给为爱牺牲的陆银戈同学。
明川惊愕地望着他头顶不断摆动的耳朵,以及左右摇摆的毛茸茸尾巴:“我还以为是狼……你们长得很像,耳朵和尾巴几乎一模一样。”
陆银戈五官扭曲,声音颤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声:“啊啊啊没错就是狼!嗷呜嗷呜超凶超恐怖的那种!摸耳朵吗,嗯?摸不摸?还是说你觉得尾巴更舒服?”
被你亲口这样说出来,一点都不觉得凶了好吗!哪有这么夸自己的啊喂!还有,在祈求明川摸你耳朵的时候,请不要把台词说得像是要把人家小朋友的耳朵剁下来一样恐怖!
*
“距离我们最近的怪物,应该是出自《杰克与豆茎》里的巨人,既然你们想要清除所有怪物,从他下手应该最为便捷。他力大无穷、身体无法被刀刃破坏,用物理方法很难打败,更加棘手的是能在几百米之外闻到人类的气息,从而实现准确定位。一旦被他缠上,就很难逃开。”
明川站在遍地绿茵的湖畔,跟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宽敞河流。他比两年前成熟许多,纤长睫毛打下一片昏沉黑影,看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巨人居住在河对面的城堡里,要想接近他,必须经过一座横跨河面的木桥。”
陆银戈四下张望:“但我没看到有什么桥啊。”
“是我的原因。”他很快接话,语气不变,“巨人不会游泳,为了阻止他的追捕,我很早前就砍断了木桥——但即便如此,他大多数时候也还是会成功过河。”
林妧好奇发问:“为什么?”
“河面上会不定时地出现一艘木船。有时候运气好,直到梦境结束也不会见到他的踪影,运气糟糕的话——”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段话,明川的声音还没落下,在河流对岸就出现了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
河道非常宽,因此只能望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巨人看上去有三米高,长手长脚,一块块健硕肌肉在阳光下映出麦子一样浅棕的颜色,他似乎表现出了极端愤怒的模样,双手不停拍打胸膛,口中发出闷雷那样的吼叫。
而在他的不远处,一艘小木船飘飘摇摇,从河流尽头慢慢荡过来。
“好的。运气糟糕的情况,我们已经亲眼见过了。”林妧接过话茬,“不过这里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那条木船应该也有问题吧?他们俩不会打起来吗?”
明川似乎叹了口气:“他有特殊的破局方法,大概算是……傻人有傻福?”
巨人气呼呼地一脚踏上木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个船只都随之晃了一下。
他没在意这个小细节,铜铃般的卡姿兰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岸边的三个猎物——其中一个在不久前砍掉了他家门前的木桥,这次不仅是狩猎食物,还是为了报仇。
他体型巨大,体重更是惊人。木船承载了这样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居然毫发无损,跟之前一样慢吞吞朝河流对岸划。
河道宽阔,要是继续以这样的速度慢慢前行,等他到了对岸,那些人类大概早就不见了踪影。
巨人正等得满心不耐烦,忽然身旁响起陌生人焦急的叫喊,扭头一看,才发现是满头大汗的中年船夫:“哎呀,糟糕了!船上的重量已经超过了船只能够承受的最大限度,它快坚持不住了!”
船夫眉头紧拧,噼里啪啦地说出一堆完全不合常理的台词:“这是一艘具有魔力的船,对于它来说,健康、爱情、机敏、才学、金钱、荣誉、诚信,这些品质都属于重量的一种。它们大大增加了你自身的重量,要想不让船沉下去,必须选择其一迅速丢掉。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年轻人,你想舍弃其中哪一个?”
这是《七个行囊》的故事。
直到这里,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在这个故事里,船夫属于“主持人”一类的角色,拥有绝对的支配权。他带了些许怜悯地看向身旁呆呆愣愣的巨人,思索着后者究竟会放弃什么。
在以往的经验里,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丢弃“诚信”,而船夫会规规矩矩地一遍遍走剧情,在木船行驶到一半时调头返回,并说出让无数人抡起拳头的经典台词:“既然你已经放弃了诚信,我又有什么遵守约定的必要呢?我说会把你送到对岸,你就真的相信了?”
至于那些选择其他选项的,船夫会如约剥夺他们人生中的某个美好品质,用一个品质换取一次死里逃生的机会,这并不算亏本的买卖。
他好整以暇,静静握着手里的船桨打量巨人,不成想后者非但没露出恐慌却困惑的神情,反而嘿嘿一笑,露出口中黄澄澄的大尖牙。
巨人气喘如牛,声音也跟野兽轰鸣没什么两样,粗犷中掺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我平生最讨厌这种拐弯抹角的套路,要作妖就直说,想套路我?没门!”
船夫:?
船夫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瞥见一个圆滚滚的拳头朝自己直直冲来。他躲闪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与此同时手指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掰开——
巨人抢走了他手里的船桨。
船夫好像有点明白,这大块头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凭什么要丢掉我身上的东西?我看最占地方的家伙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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