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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将军,膳部冰库那里也有一桩命案,死状和今早客船上那男子相同——”
  二、蜂虿
  冯赛与周长清及崔豪三兄弟细细商议到傍晚,才定好了计策。
  周长清笑着说:“此事铺排已定,应该再无疏漏。最要紧是那钱袋,要周转几道,不能将八十万贯便钱真放在里头。”
  冯赛忙说:“我已托付弈心小师父藏起那些便钱,将袋子里换作经卷。”
  “那些真便钱可要藏稳妥。”
  “烂柯寺里没有铁箱铁柜,仍藏在弈心小师父禅房柜子里,只是上了道锁。好在除了我们几个,外人并不知晓。即便李弃东和谭力四人已推测出,他们也不敢贸然去偷。”
  “这真是一步险极之棋。那便先由崔豪三兄弟去烂柯寺外轮班查看动静,我在后面策应。这两天,你不能现身。天色不早了,该赶紧回去,一家人好生团圆。”
  冯赛知道此时若言谢,便是辜负了诸人一片热忱。便站起身,向四人一一拱手,郑重拜别。这才抱起珑儿,出门骑了马,向岳父家赶去。
  赶到岳父家时,天色已经昏暗。才拐进巷子,便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院门边张望,是邱菡牵着玲儿。珑儿顿时大声唤娘,邱菡也已认出他们,立即哭着奔过来,一把从冯赛手中接过女儿,紧紧搂住,再不松手。玲儿也飞快跑了过来,几乎跌倒。冯赛忙跳下马抱住了她。玲儿伏在他怀里,跟着哭了起来。冯赛眼中泪水也禁不住滚热滴落,引得周围邻居尽都出门来觑看。
  这时,岳父也拄着拐杖颠颠赶了过来,满脸焦急说:“女婿,迁儿被开封府捉去了!”
  “邱迁?”冯赛听了一惊,忙抹去泪水,“因何缘故?”
  邱菡在一旁哭着说:“小茗来报信,说邱迁杀了芳酩院的顾盼儿!”
  一个女孩儿跟着也跑了过来,满脸忧慌,正是柳碧拂的侍女小茗。冯赛家被抄没后,让她去芳酩院寄住。见到小茗,冯赛顿时又想起柳碧拂,胸中一刺,越发心乱。他见周围邻居都望着,忙搀住岳父:“回家去说。”
  进了门后,又见岳母坐在檐下矮凳上,也在呜咽哭泣。冯赛心中难过,忙放下玲儿,过去小心扶起岳母,搀进屋中,不住安慰:“邱迁不会做这等事,我一定保他出来。”安抚过两位老人后,冯赛才朝小茗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边邱迁的房里,低声问话。
  “今天其实是柳二舅先到的芳酩院——”
  柳二郎?冯赛心头一紧。
  “柳二舅来时,盼儿姐姐犯了春疾,正在楼上歇着。盏儿在厨房里看着熬药,牛妈妈也出去了,柳二舅便径直上了楼。才过了一小会儿,邱大舅脚跟脚也来了。我正抱着汤甁去舀水,便让他自己上去。柳二舅正好下来,他们两个在楼梯上碰见,似乎还答问了两句。柳二舅走了,邱大舅去了盼儿姐姐房里,不一会儿,便大声嚷着咚咚咚跑下楼来,说盼儿姐姐死了,是柳二舅杀的,他要去追柳二舅。才跑到院门口,牛妈妈刚巧回来,险些被邱大舅撞倒。牛妈妈只听见盼儿姐姐死了,便一把死拽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又喊人去报官。撕扯了一阵,先是坊正带了两个人来,把邱大舅捆了起来。接着开封府差人也赶到,把邱大舅带走了。那差人问我,可我也不清楚,盼儿姐姐究竟是谁杀的——哦!对了,大娘子和两个姐儿都寻回来了,怎么不见我家小娘子?她在哪里?”
  “她走了,不愿回来——”冯赛随口含糊应答,心里急急思想:顾盼儿自然是柳二郎杀的。不,是李弃东。他为何要杀顾盼儿?而且是出狱后,立即先赶去芳酩院?顾盼儿难道知晓什么要紧消息?或者与汪石一般,也是他的同伙?
  “她走了?去哪里了?她不愿回来?她为何不愿回来?”小茗一迭声问着。
  “我正要问你——柳碧拂究竟是何时寻见这个弟弟的?”冯赛只大略知道柳碧拂姐弟失散多年,后来才在京城重逢。
  “去年四月。”
  “去年四月?”冯赛大惊。
  他和柳碧拂初见,是前年腊月,那回是茶商霍衡强将他拉去。柳碧拂见了他,只淡淡尽礼数,并无丝毫着意。直到去年五月,蒿笋初上市之际,他忽然生出念头,单独去见柳碧拂。柳碧拂却格外着意于他,不但亲手点茶,更亲自去厨房,照着他最爱的东坡那阕《浣溪沙》中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为他烹炒蒿笋、蓼芽等精雅菜肴。
  他忙问:“他们相逢后,可曾提及我?”
  “他们讲起江西旧事时,说到了您。”
  “哦?他们说了什么?”
  “柳二舅说,有回听见您在茶坊隔壁跟人闲谈,说您当年在江西说合一桩茶引买卖,那是已过了期限的短引。您识破了其中诡计,追回了一大笔钱。还说,您讲到那卖主百般哀求时,笑得极得意。他隔着壁板,耳朵都发震。这后头一句,您听过便了,万莫让小娘子和柳二舅知道。这一年多了,我从没见过您那样笑过。”
  冯赛点了点头,心里却一凉:有回他与茶商霍衡讲起长短茶引时,确曾提及过这桩旧事,却绝无丝毫得意,更不知背后有那等复仇渊源。李弃东与霍衡早已相识,恐怕转听到此事,又不知从何处探知那茶引卖主正是柳碧拂父亲,他便借机接近柳碧拂,有意说及此事,最后加了一句“笑得极得意”。
  这句话看似无大碍,于柳碧拂却如蜂虿刺心。正因这一句,她才开始怨恨于我。
  小茗继续说道:“他们两个先还不知彼此是姐弟,正是讲了这些江西旧话,等我出去烧了一壶水回来时,他们竟认出对方来了。”
  冯赛却越发确证:两人并非姐弟,李弃东来寻柳碧拂是早有预谋。霍衡第一次约我去见柳碧拂,恐怕也是他背后设计撺掇。若是我没有再去见柳碧拂,他也一定会尽力促成。而他,则点起柳碧拂怒火,借此说服柳碧拂与他合谋,假作姐弟,趁机接近我。他做这些,不是因为与我有仇,而是要借我这牙人身份,好行自己百万贯之谋。
  而且,李弃东所图,并非仅为钱财,他不惜动用那般钱财精力,去搅扰汴京诸行。此人究竟是何来路?
  从顾盼儿之死,或许能探知一二??
  三、桃花
  梁红玉去楼下厨房,亲手烹了一尾桃花鳜。
  这桃花鳜产自梁红玉的家乡,徽州新安江山溪石缝间。每年桃花盛开、山溪暴涨时,鳜鱼才跃上水面,极其鲜肥难得。尤其千里运至京城,一尾能卖到三五贯钱。昨天,红绣院的崔妈妈从江南鱼商那里重金购得三尾,特地分了一尾给梁红玉,其余两尾都放在池中养着,留给常来院里的军中高官。
  梁红玉当年在家乡时,每年也只能吃一回。每到开春,她便天天巴望着,一盼桃花开,二盼鳜鱼来。她家后院种了几株桃树,桃花开后,她父亲必定四处托人,寻买几尾桃花鳜。一家人围坐在桃树下,欢欢喜喜尝过桃花鳜、杏花酒,而后便是舞剑、比箭。梁红玉虽是女孩儿,却自幼酷好武艺,又是家中独女,父兄都宠她,便任由她习武。到十一二岁时,她剑法已能胜过兄长。八斗硬弓虽拉不开,五斗小弓却已练得精准。桃花家宴上比试剑法弓箭,赢一回合,便能在头上插一枝桃花。后来几年,梁红玉年年都能赢得满头桃花。亲长都赞她人比桃花更艳。
  可今天,看到这桃花鳜,她却一阵阵刺心。她烹好了鱼,选了一只官窑粉青冰裂纹瓷碟,小心盛好。望着碟中鳜鱼背上青黑花纹,泪珠不由得滚落。厨妇在一旁站着,她不愿任何人瞧见自己落泪,忙侧过脸,装作抹汗,用衣袖揩净。而后端着鱼碟,上了楼,献在父亲和兄长灵位前。
  她自幼便瞧不惯其他女孩儿那般娇弱样儿,从来不肯示弱讨怜,凡事都尽力自家去做,难得去烦扰父兄。这时望着父兄灵牌,却忽而发觉,多年来,自己其实一直被百般宠护:父兄都是武官,脾性其实都暴急,见到她,却总是和声柔语;她要习武,父亲便年年叫人给她特制小剑、小弓;她要骑马,兄长便四处去寻买到一匹广西驯良小马;桃花家宴上,为了让她多戴桃花,父兄总是装作失手;及笄之后,开始论嫁,父兄都极谨慎,每回有人来提亲,都叫她在帘后偷望,凭她拣选。有两回,她中意了,父兄却仍暗中去打探男家,一家妯娌太多,另一家母亲太苛。父兄得知后,不敢主张,只告诉她,由她定夺??十七年来,始终如爱惜一朵桃花一般宠她护她。
  然而,人怜桃花春不怜,携风带雨肆摧折。如今,父兄在地下,若知她竟落入这烟花泥窟中,不知要痛到何等地步。
  梁红玉被配为营妓以来,从没为自家落过泪。方腊兴乱,她父兄因贻误战机被罪受死。梁红玉却深信自己父兄绝非懦弱怯战之辈,上司逃罪避责,下头那些禁兵,又惯于升平,荒于训练,常年只知安逸骄惰。一旦临战,自然溃奔。便是萧何张良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
  父兄被斩,她被发配到这红绣院。初到此地,她也难免惊慌,然而想到父兄,觉着自己是在替他们赎罪,便坦然了许多。见到那些来寻欢的将官,她尽力自持。实在纠缠不过时,她便笑着取过剑,让那些将官与她比剑,输了任罚。果然如她所知,禁军中将官大多都是庸懦无能之辈,常年不摸刀剑。几个月间,上百个将官都输在她剑下。那些将官起先皆怀轻薄亵玩之意,见她有这般武艺,又目光凛然,不可轻犯,也渐次收敛。
  桃花纵然生在泥沟中,也自可鲜洁。梁红玉从未因此自伤自怜。此时想到父兄为自己伤痛,心中一酸,泪水再也抑不住,大滴大滴滚落。
  半晌,听到婢女小青上楼的脚步声,她忙拭净泪水,去盆边洗了把脸,坐到妆台前,对着铜镜重施脂粉。她边描眉边想:父兄亡故以来,自己从未哭过,本该好生哭一回。如今已经哭过,便该收拾情绪,专心思谋下一步。
  年初,她意外得知方腊差手下宰相方肥,率摩尼教四大护法,进京密谋作乱。她顿时想到父兄未酬之志,便设法混入京中摩尼教会,开始暗中刺探。方肥到汴京后,除去兴妖作怪、蛊惑人心外,更有一件要紧事——清明那天,安排京中教徒钟大眼的船,劫掳一个紫衣人。
  梁红玉探不出那紫衣人的来由,却能猜出此人一定关涉重大,并发觉钟大眼那船的小舱底板直通水底,下头藏了一只铁箱。于是,她以色利说动汴河堤岸司的杨九欠,也备好一只铁箱,潜伏于那暗舱底下,将原先那铁箱上拴的绳子解下,系到自己这只提环上。清明正午,等牟清威逼紫衣客钻进船底的那只铁箱中,随后朝窗外丢出红萝卜时,她趁机杀死了牟清,塞进空铁箱里,迅即调换,劫走了紫衣人,用一辆厢车趁夜偷运进红绣院。她所住这幢小楼,有一间暗室,她便支走婢女和厨娘,将紫衣人锁藏到那暗室中。
  那紫衣人二十七八岁,身材有些健壮,眉眼舒朗,却如妇人一般,穿了耳洞。梁红玉审问过两回,他都只冷瞪着眼,只字不言。梁红玉原想施些刑法,逼他开口。但一来疑心这紫衣人并非恶人,二来怕弄出动静让人听到,只得作罢。
  谁知关了三天后,那紫衣人竟开始古怪起来。
  那天,梁红玉又支开婢女,下到暗室,去给那紫衣人送饭。来到暗室铁门前,那铁门下面开了个活页小窗,梁红玉打开活页闩,将食盒递了进去。里头紫衣人却并未像前几天一般伸手来接,也听不到动静。她忙俯身举灯朝里望去,那暗室里除去墙角一张木床,一只马桶,并无其他物件。那紫衣人并不在床上,房中其他地方也不见踪影,恐怕是藏在了门边。
  梁红玉又听了片刻,仍无声息,不由得笑了起来。紫衣人一定是想诱自己打开铁门,趁势逃走。那便顺一回你的意,让你死心。她取出铁门钥匙,打开门锁,将门推开,随即抽出腰间短剑,笑着立在门前,等那紫衣人冲出来。
  等了半晌,里头却仍无动静。她不由得疑心起来,擎灯举剑,一步跃进房中,迅即转身,急望向门两边,却不见那紫衣人。她忙环视房中,都不见人影。
  她大惊,忙到处细细察看,四面都是紧实土墙,刷了一层白灰,地面、顶面也都夯抹得极平整,连细缝都见不到。至于那木床,除了四条床腿,底下空空荡荡,更躲不得人。两道门锁钥匙自己都贴身带着,即便睡觉,也不曾离身,紫衣人绝无可能从门中逃出。
  紫衣人去了哪里?
  自幼及今,梁红玉从未这般惊怕过。灯影下,看这暗室,越发森诡,后背一阵阵发寒。她强忍怕惧,又细寻了一遍,哪怕一只虫子也无处遁逃,却仍未发觉那紫衣人藏匿踪迹。
  她心中寒惧更甚,不愿久留,忙锁好铁门,回到自己卧房。半晌,心都仍惴惴难宁。那摩尼教向来神魔鬼道,难道紫衣人也和他们一般,并非常人,能穿土遁形?
  第二天,她始终放不下,便又偷偷去瞧,却心有余悸,不敢开那铁门,只轻轻拔开了小窗的活页闩,刚要举灯朝里窥望,却猛然听到里头传来一个低沉声音:“饿??”
  随即,小窗中露出一张脸,是那紫衣人。
  四、谈价
  李老瓮跳下车,天色已暗,脚下没留神,绊倒在地上。
  前面驾车的哑子忙过来扶他,他心里羞恨,一把甩开哑子的手,自己费力爬了起来。腿却扭了筋,才一抬脚,险些又跌倒。他忙扶住车板,喘着气歇息。今天已经连摔三次,这腿脚已老得不中用了。
  他正在暗自伤叹,张用忽在车中发声:“这里是金水河芦苇湾?”
  李老瓮听了大惊。正是怕被人察觉,他让哑子一路上来回绕了几多路,张用一直在麻袋里,竟能辨出此时处所。
  张用又笑着说:“你们先在蔡河边左绕了三圈,又右绕了两圈,每回却偏要经过那座官茶磨坊。便是听不到水磨转,那茶香也掩不住,哈哈!而后,你们进戴楼门、过宜男桥,那桥边赵婆婆家的鲊片酱腥气,香里伴臭,便是隔几丈远也闻得到。为掩行迹,你们又偏寻那些热闹去处,龙津桥、州桥、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听那些人叫卖,便是几岁大孩童,也能听得出各是哪里。看来你们不是汴京人,绕了许久,仍在西南厢。出了新郑门后,那地界你们怕是不熟,再没敢绕,沿着护龙河一路向北,直到西北水门外,车子朝左倾,颠了几颠,自然是金水河边那株大古槐,树根半伸到路面上,占了大半边土路。这之后,河水声一直不断,行了三里多路。这会儿,车外唰、唰、唰,这声响自然是风吹芦苇荡。汴京城外,只有芦苇湾才有这么多芦苇——”
  李老瓮惊得微张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张用却继续在麻袋里自言自笑:“你在这里等着交人?那买主许了你多少钱?我猜一猜??十两银子?”
  李老瓮心一沉,又被猜中。
  “十两银不够你们这些人在汴京一个月花用。这是欺你们外乡人,照汴京行价,绑劫我,至少也该百两银。你可听过奇货可居?我便是那奇货。我得装哑,不好替你论价。等会儿买主来了,你莫轻易交人,百两银虽讨不到,三十两应该不难。你们也莫想在这汴京城厮混,到处游耍游耍,便离开此地吧,汴京三团八厢,个个惯会敲骨吸髓,你这小身量,河虾一般,不够他们嘬两口——”
  李老瓮心中退意顿时被勾起。
  “你身量虽小,性子却硬,连摔三跤都不出一声。乍看是条好汉,其实不过一个逞强人。以你这年岁,已逞够了,该舒缓舒缓了。你莫怕,哪怕人会笑你这形貌,却没人敢轻忽你这气性。等会儿,讨到三十两银,不若去外路州置买些田土,笑辱关门外,衣食自家足,岂不好?你若有儿女,便更不该再教他们逞强。天生万物,哪有均齐?短有短之长,长有长之短,凡事贵在自适。倚天、倚人、倚物,莫若依技。身量小,手指细,正好做些精细手艺。一技在身,万里可行。艺到精绝,世人皆羡,何愁不被人敬重?”
  李老瓮听着张用这些话,似寒又暖,一句一句割心又动肠。尤其说到儿女,正戳中他心中之忧。那孩儿已经十四岁,至今却一无所能,只会游手坐食??他望着风吹芦苇,惊怔在暮色中。
  “来了!”张用忽又笑说,“莫忘了,开口讨五十两,落价最少三十两。”
  他侧耳一听,西边果然传来车轮轧轧声。他忙硬挣着腿,走到车前张望。一辆车子缓缓驶了过来,到近前时,才看清是辆载货的牛车。牵牛拉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矮瘦男子,正是那雇主。
  那人拽停了牛车,虽然四周无人,仍压低声音:“人带来了?”
  李老瓮想着张用的话,不由得挺了挺身子,点头应了一声。
  “真是那人?”
  “从清明那天你指给我看后,我便一直跟着他,不会错。”
  “好。这是十两银。”盛年男子从袋中取出一锭银铤,递了过来,手微有些抖。
  李老瓮见状,没有接,放硬了语气:“十两太少。这人至少值五十两。”
  “嗯?说定的便是这价。”
  “另有人也要这人,出价八十两。我不愿毁约,却得偿补手下兄弟,好教他们顺服。折价五十两给你。”
  “我没带这么多银两。”
  “那明日此时,再来交付。”
  “说定今日,便是今日!我还有三十五两,尽都给你。若还反悔,莫怨我??莫怨我不顾颜面??”那人从袋中又取出一大一小两锭银铤,手抖得越发厉害。
  李老瓮听到“颜面”二字,顿时一阵恼愤,但旋即想起张用所言,忍住了气,伸手接过那两锭银铤。转头朝哑子点头示意,哑子去车厢里将麻袋扛了下来,放到了那牛车上。
  那人凑近麻袋仔细瞅了瞅,李老瓮一直盯着,怕张用叫嚷,张用却一声未发,也未扭动。那人有些疑惑,却没再言语,转身拽牛,匆忙驱车离开了。看那身手,极笨拙生疏。
  李老瓮捧着三锭银铤,一直望着牛车走远。念起张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滋味。自幼及今,他从未遇见过这等人,丝毫不介意他这形貌,更能这般平心相待、坦然直言??
  五、船主
  陆青来到袜子巷。
  左边第二家院门半开着,露出里头齐整院落,一个仆妇正在院里扫地。陆青走到门边:“请问金船主可在?”
  那妇人停住扫帚,扭头望了过来,先上下扫过陆青身穿的淡青旧绢衫、旧丝鞋,便低头继续扫地,口里淡淡应了句:“出去了。”
  “我家主人差我来雇船。”陆青补了句。
  “哦?”妇人又停住扫帚,“金员外抱着小哥儿才出去,这会儿怕是刚走到巷口,你只认那小哥儿便是,四岁大,一身黄缎子,颈子上戴了个金项圈。”
  陆青谢了一声,回身走到巷口,左右望了望,见斜对街有个挑担货架,上头堆挂满了小儿玩物吃食,一个中年瘦男子身穿半旧蓝绸衫,抱着个黄缎衣的幼童,站在架子前挑选,应该便是。陆青便停住脚细看,见那孩童选了一只鹁鸽铃、一面番鼓儿,又抓过一个木傀儡儿,全堆在父亲臂弯。金船主侧过脸笑问了一句“够了吗”,孩童点了点头,金船主便问了价,腾出一只手解开腰间黑绸钱袋口,从里头摸出一把铜钱。旁边那货郎忙捧着双手凑近去接,金船主一枚一枚数着,丢到货郎手掌里。不够,又抓了几枚出来,仍一枚一枚数着付清。才要转身,那孩童又伸手从架子上摘下一颗糖狮儿,金船主望着儿子笑了笑,转头问价钱,货郎说两文钱。金船主回了句:“买了你这些,该饶一文钱——”说着又摸了一文钱丢给那货郎,抱着儿子转身走过街来。
  陆青看他家境殷实,却身子瘦健,并无赘肉。身上穿的蓝绸衫已经发旧,数钱又那般仔细,是个勤谨精干、务实守俭之人;四岁孩童足以自家行走,他却紧抱不放,钱财上更不吝惜,看来极重亲护家;虽抱着儿子,脚步却灵便有力,善相机,有决断,能通变;怀里不但抱着孩儿,臂弯还掖了三件玩具,却能稳稳抱持住,极擅自保,处世周全;一文钱要与货郎争,精于计较、惯欺贫弱。
  等他走近些时,陆青看清他脸面,瘦长脸、尖鼻头、鼻孔外张、目光精亮、牙齿微凸,机敏、锐利、贪欲重、手段精强。一个老者走过,他高声拜问,寒暄了两句,语声高亮,声气带热,擅与人交接,能团拢人心,有时却难免过当。
  此人重利精明,除非逼不得已,绝不会轻易透露隐情。陆青略一思忖,才迎了上去:“请问,你可是金船主?”
  “是。您是?”金船主那双橄榄形大眼迅即上下扫视。
  “我姓陆,张侍郎托我替他雇一只客船,护送他家眷去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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