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情此景说出来,倒叫深知原身做派的姑娘们心下赞同,思路随着念浅安的“辩解”渐渐清晰,再回想单怀莎的身世、言行,神色越发多出几分复杂和深思。
念浅安不管这些,只盯着单怀莎漫不经心地笑道:“最后一点,单姑娘假装说错话,实在假装得不太到位。你说我编排你和徐大哥的流言,这可真新鲜,你和徐大哥有什么流言,我怎么不知道?还请单姑娘为我解惑,具体说说是什么流言?”
她假装没听说过流言,那些对流言略知一二的姑娘们神色再次变幻不停,落在单怀莎身上的目光,已从审视深思变作或了然、或鄙夷。
单怀莎一双欲哭未哭的眼睛微微睁大。
不一样。
怎么和她设想的不一样?
她算准念浅安的娇蛮脾气,当场和她闹起来是一定的,但念浅安的反应,完全和她所预计的大相径庭。
不该是这样,只要念浅安对徐月重有意,还想嫁进靖国公府,就该投鼠忌器不敢和她正面对峙才对。
以念浅安惯常的做派,应该哭闹着去正殿找安和公主,只要惊动了宫中贵人、两家长辈,靖国公府就不得不对外给个交待,又有她以当事人的身份重新掀出流言一事,到时候外人可不管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会看靖国公府如何处置她。
纳她做妾,还是逼死她?
裴氏会怎么选,她不用想都能笃定是前者。
远远发嫁她根本不能列入选择,靖国公府不敢逼死她担恶名,她却是不怕以死相逼的!
她所做的一切,本该引向这个结果。
但是现在……
难道念浅安真的对徐月重没有非分之想?
是她多想了,是她算错了?
不可能,不可能!
计划虽然有点小差池,但该说的话还没说完。
单怀莎垂下睁得有些酸痛的眼,摇摇欲坠的泪珠颗颗滚落,挂在腮边晶莹剔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念六姑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流言里说我和世子爷私相授受,我……冤枉,我和世子爷是表兄妹,几年相处难免不同于寻常男女,但从来只止于礼,并无不可言说的地方。却传得如此不堪……”
念浅安闻言险些气笑了,“单姑娘打住。你这鬼话连篇我都听不下去了。我帮你翻译成人话吧,不管我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只想让大家都知道,你和徐大哥很有些啥不可言说。你书读得好,能当徐大姑娘的启蒙老师,我书读得也不少,你话说半截,不就是想说止乎礼前面还有个发乎情吗?
能别臭不要脸地自作多情吗?我敢叫徐大哥一声大哥,就敢认和徐大哥之间的朋友之谊,你一口一个世子爷,发乎哪门子的情?有本事模凌两可混淆视听,有本事红口白牙说个清楚明白啊?都臭不要脸了,还有什么好羞于启齿的?
你爱好含蓄委婉是吧,我可不耐烦和你拐弯抹角。瞎子都看明白了,不是你得罪我,也不是我针对你。而是你想得罪我,一心针对我。你怕靖国公夫人对我太好,怕哪天我真成了世子夫人?你想太多了。
也找错了冤大头。你自己想跟徐大哥有点啥,你倒是往靖国公夫人、徐大哥身上使劲儿啊!来我跟前装模作样干什么?我又不能做主让徐大哥娶你。你嘴巴有病就算了,脑子是不是也有病?跟我这儿发什么疯病啊烦人!”
姑娘们早在单怀莎开口时,就已然了悟鄙夷更甚,此时听念浅安一通专门戳人要害的大白话,只觉啼笑皆非:在座的哪个不是高门油红漆,出身朱门的贵女,私下再多龌蹉,面上都讲究个体面名声,不到万不得已,就没有真撕破脸的。
谁家斗嘴斗法,再厉害玩的也全是精致手段。
一如单怀莎所说所做,她们看破,但不会说破。
哪有念浅安这样,未出阁的小姑娘,就敢不管不顾地当着一众同龄姑娘的面,视这圈子中不成文的守则如无物。
说念浅安一如既往的蛮横娇纵,似乎又有些难以描绘的不同。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目露不屑,有人满脸惊讶,也有人暗暗觉得痛快。
单怀莎仿佛没发现暖阁气氛的变化,看着念浅安凄惶摇头,忽然提高声音惊道:“原来竟是我小人之心,错怪了念六姑娘!念六姑娘果真对世子爷没有……他想。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她不接和自己有关的话,只又羞愧又恍然地欲言又止,吊足胃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又拉回自己身上。
别说旁观者禁不住好奇,连念浅安都略惊奇,实在搞不懂她把窗户纸都捅烂了,单怀莎还能说出什么鬼话,遂很体贴地问出吃瓜群众的心声,“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念六姑娘每次见世子爷,都要寻机会私下说话。”单怀莎凝起柳叶眉,仿佛在专心思索,片刻后苦笑道:“原来念六姑娘不是为世子爷,而是为世子爷的知交好友柳公子。念六姑娘是请世子爷居中传话递信给柳公子?竟真是我错想了念六姑娘的心思,我在这里给念六姑娘赔礼了!”
念浅安这下是真气笑了。
敢情单怀莎私下暗查“柳树恩”,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之前忘记提醒楚延卿,后来不见有什么动静,她还真把这事儿忘到天外去了。
小白花的心思果然深沉如海,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这样也行?!
踩着她上位还不够,还要彻底坐实她和外男牵扯不清的污名?
单怀莎迎上念浅安闪烁的目光,眼底终于露出得逞的挑衅和得意。
她说这些做这些,确实想败坏念浅安的名声,但不是要让念浅安顶着坏名声做世子夫人的。
谁做世子夫人她都不怕,唯独得裴氏欢喜、出身尊贵的公主之女不行!
没有实证又如何,流言蜚语本就不需要实证!
单怀莎垂眼蹲身,依言赔礼道:“话赶话牵扯出柳公子,实在非我所愿。还请念六姑娘受我这诚心赔礼。”
抬头却见念浅安缓缓扬起嘴角,笑了。
第144章 三个巴掌
念浅安的笑容,明亮而灿烂,全无被人当众揭破丑事该有的心虚和羞恼。
单怀莎见状飞快地皱了皱眉,因她继徐月重后点出柳树恩大名而静若坟墓的暖阁,很快又重新响起似高还低的嗡嗡议论声。
她们多少都听说过,徐月重有位私交甚笃的少年公子,可惜出身微寒名声不显,加之容貌残缺,姑娘们好一番交头接耳、左右问询,才将人对上号。
在座有那家中得脸的庶女,消息渠道和嫡出贵女又有不同,猛然想起确实曾听下人提过一两句,说念浅安和位刀疤公子来往甚密,叫人在街上撞见过两次,只因公主之女和破相公子摆在一起实在荒谬,便不曾上心,此时听单怀莎点破,两厢一对照,落在念浅安身上的目光不由再变。
或是不可思议,或是幸灾乐祸,或是蹙眉惋惜。
接收到各路小眼神的念浅安小嘴一咧,笑得更欢了。
小白花引导风向、拿捏人心的手段真是不服不行。
偏单怀莎还真蒙对了,徐月重可不就是她和“柳树恩”的中间联络人吗?
原来单怀莎不是对“柳树恩”的身世起疑才私下暗查,原来之前的市井流言不过是前奏,她和“柳树恩”的“丑闻”才是收尾大戏。
看某些姑娘的反应就知道,单怀莎行事环环相扣,该放出什么话该传进什么人耳中,早就布置到位。
果然流言闲话什么的,当事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么。
单怀莎居然暗地里传她和“柳树恩”的坏话?
简直……传得好!
她不想反驳,但也不能就此承认。
念浅安微笑中透露着刁坏,小手一背溜达到单怀莎跟前,逼到单怀莎鼻子尖笑嘻嘻道:“诚心赔礼?诚你的黑心,赔你姥姥的腿!”
她说话和表情不符,这乡野俗话一出,姑娘们少不得再次嫌她粗俗。
单怀莎却莫名心中一慌,下意识觉得自己必需抢先开口,打好的腹稿半点不乱地脱口而出,“念六姑娘不肯受我赔礼,也是人之常情。但不该一再对我恶言相向。念六姑娘东郊抱病那日,前脚进徐家别业,后脚柳公子登门,难道是巧合?
国公府的采买下人,在市坊撞见柳公子从铺子后门出来,难道不是念六姑娘名下的脂粉铺?七夕那晚,念六姑娘和柳公子同游庙会,难道是给高门下人帮闲的闲帮看错了?世子爷的事,是我错想念六姑娘,但柳公子的事,却都是我亲耳听说的!”
她这话半真半假,故意将闲帮所见安到靖国公府的下人头上。
能做采买的,多半是有体面的下人,见得人多,要记的人也多,即便会认错念浅安的铺子,也不会认错主子的好友柳树恩。
嗡嗡议论声仿佛被刀砍断了似的,暖阁内又是一静。
念浅安一脸“小白花真心能说会道观察缜密”的佩服表情,小眉毛一挑正要开口,背着的爪子忽然被紧紧握住,转头一看,倒被念秋然的模样唬了一跳。
“好个亲耳听说!”念秋然死死拉住念浅安,生怕她硬碰硬反而吃亏,挺身护在念浅安身前,因激动而徒然开口的声音先哑后尖,“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单姑娘和于女史皆有才名,总不会连这句话都不知道!
六妹妹东郊抱病时,不仅我在场,靖国公夫人得用的大丫鬟、管事妈妈也都陪在六妹妹身边,柳公子是否前后脚进的徐家别业我不知道,但是不是巧合,想来靖国公夫人和徐世子知道,也比单姑娘可信!
单姑娘这样笃定,想必即信任又熟悉国公府的采买下人,只要单姑娘敢说清楚撞见柳公子的什么人,大可以请出来当面对峙!至于七夕那晚,柳公子不过是奉六皇子的请托,护送六妹妹罢了,且除了我和家中五妹妹、八妹妹外,还有渔阳郡公在场。
更有许多丫鬟、婆子跟着!单姑娘身世凄凉、家道破败,大概不懂高门大家的规矩,你无知不要紧,只别自说自话、断章取义,当公主府和永嘉候府的下人和你一样,不懂规矩毫无见识,所见所闻全都只能挂上那些龌蹉的勾当!”
她早听得又气又急,偏心里清楚念浅安和柳树恩确实私下有来往,即替念浅安心虚,又为念浅安担忧,一张脸满是激愤泪痕,哭得比单怀莎还凶,强自维护念浅安的声音发抖,身子也在发抖。
透着浓重哭腔的话语,却掷地有声。
静默无语的姑娘们内心:……这谁?刚才居然没看见念浅安和七皇女身边还有个人。
不过,这谁和念浅安倒是姐妹情深。
姑娘们默默汗颜,单怀莎却是暗暗心喜。
她就怕念浅安不反驳,现在有念秋然代为开口辩解更好,说得越多越详细,流言蜚语反而越发牵扯不清。
念浅安也没想到念秋然会突然开口,好心办坏事什么的她根本不在意,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如果说单怀莎是假惺惺的梨花带雨,那么念秋然就是真情实感的涕泪横流了。
有个肯为自己着急、肯为自己哭得这么丑的小姐姐,好窝心哦!
念浅安忙反手揽住念秋然,哄孩子似的一下下顺着念秋然的背,“四姐姐不哭,啊?别生气,犯不着和脑子有病的人生气。我替你打她出气,好不好?”
嘴里软语哄劝,心里扼腕地点不对,不能狠狠啵她家小透明一大口。
又哭又想笑的念秋然羞红了脸:“……”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姑娘们内心也:……这副姐妹情深的画面,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
后知后觉的单怀莎也觉出不对来,不等品出念浅安的话外之意,就见念浅安边哄念秋然边眼角斜睨,徒然冷厉的眼神飞向斜侧,刹那间就觉得眼前一花,随即半边脸颊就被人重重一巴掌扇得歪向一边。
清脆的巴掌声落下,暖阁内更安静了。
小豆青缓缓收回手,看向被小豆花按手按脚制住的单怀莎,语气满是轻蔑,“敢问单姑娘,犯口舌污蔑皇亲国戚、构陷宗室血脉,是何罪?”
单怀莎先是惊怒后是惊怔,万万想不到念浅安会直接命人动手,张口欲言,吐出的是一口被打出的血水,一时做不得声,一时又生出隐约的慌乱。
姑娘们却是不自在地端正身形,暗道夫人、奶奶们能带一个贴身伺候的下人,她们做姑娘的可没资格带半个下人,出手的这两位,想必不是陈太后的人,就是周皇后的人。
这已然不是替念浅安出气,而是代表宫中贵人教训单怀莎了。
心思浅的只想到这里,心思深的则想得更多,看得更深,这才惊觉暖阁闹了这半晌,竟半点没惊动正殿,连在内候命的宫女们也依旧各司其位,低头束手仿佛听不见看不见。
显见出手的这两位只听命于念浅安,且早得暗示,约束过宫女们不得插手、不得妄动。
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们竟半点没有察觉。
如此一来,暖阁闹得再凶,所能引发的后果已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且动手打人的是宫中贵人身边的大宫女,打的就只是单怀莎的脸,而不是靖国公府的脸。
念浅安看似言行粗俗强硬,却从始至终都不忘保全裴氏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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