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记忆,所以这段突如其来的身世对他而言,就像是风中的浮萍,纵然在他心头划过涟漪,可也无法留下什么太深的感触。
皇帝盯着陆唤,眼中复杂情绪纷涌,顿了片刻之后,对他道:“翌日上朝,我会恢复你皇子的身份,虽无法护你母妃无忧,但必定护你无虞。”
皇帝这话说得郑重,几乎是一字千金的承诺。
可陆唤心中有些嘲讽,上半句或许是真的,可下半句却信不得。
护他?皇上虽然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可连最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又怎么可能护得了他?
若是全力相护,当年卿贵人也不会那样冷冰冰地惨死。
更何况,现在恢复他的身世,皇帝心中也有别的算计,不是吗?
对他而言,这一路上,唯有在他寒微之时,提来一盏明黄晕亮的灯盏的那一人。
陆唤神色无波,道:“谢陛下。”
皇帝张了张嘴,似乎仍想说什么,可见这少年那张淡漠的脸,却一瞬又有些恍然,他静了静,背过身,挥了挥手,道:“罢了,你退下吧。”
陆唤告退转身。
待他转身之后,宿溪看见这皇帝叹了口气,独自一人立在养心殿许久,身影有些孤独。
当年的往事宿溪并不清楚,但是这一瞬间,她觉得,这皇帝当年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崽崽的母妃的吧。
可是无论上一代纠葛如何,都已经过去了,被遗落在宁王府,从小受尽轻侮的是崽崽,皇帝的心头即便可能有几分歉疚,但他没亲眼见过崽崽在宁王府中的泥沼处境,永远也不能感同身受。
看,虽然已经决定认回崽崽了,可是却连崽崽在宁王府中受过苦楚都不知道。
或许知道,但是他对外所说的是将九皇子从小养在长春观,为了不打脸,所以不可能去以“亏待皇子”的名义对付宁王府。
这样一想,宿溪心头酸楚,还是觉得无辜的崽崽最可怜。
崽崽已经从养心殿出来,穿过御花园,宿溪跟上去,拽了拽他袖子。
陆唤似有所觉,打开了幕布,通过幕布望着她。一打开幕布,便见她扁着嘴巴,担忧地看着他。
陆唤因她去相亲,因她与别的人脑袋凑在一起而产生的妒意顷刻间全消了。
即便认回了父皇母妃,也得不到丝毫的亲情。
他只有她。
他的人生有两面,阴暗与负累的一面,犹如他的根,光明和善意的一面,犹如将他拽上去的稻草。而那一面,全都是她。
宿溪不知道陆唤在想什么,但是想安慰他一下,于是想了想,绞尽脑汁,对他道:“往好处想,成了皇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以后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去太学院了,还可以在陆文秀那两个家伙面前耀武扬威,而且还能穿更华贵的衣服了。皇上说他会护住你,以后万一有什么争斗,应该多少会偏向你一点。”
陆唤笑了笑,淡淡道:“天子说的话,能信几分呢?”
他在夜色下悠然走着,抬眸凝望着宿溪,道:“一国之君,拥有的太多,受到的诱惑太多,便渐渐失去了初心。或许当初初见卿贵人时,有一刹那的惊艳,而后也有陪伴依偎之情,但若是卿贵人还在,也许和其他妃子一般,早就成了糟糠之妃,正是因为她去了,皇上没得到,没能护住她,这份愧疚才让卿贵人成了皇上心头永远的白月光。”
见他年纪轻轻看得这么通透,宿溪觉得有些好笑:“说得头头是道,那你呢?”
一国之君,天子无情。崽崽选择了继续完成任务,朝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么这个词,又何尝不是崽崽接下来的归宿呢。
宿溪心中有些复杂。
她这话只是随口一问,但没想到,陆唤却顿住了脚步,在石子小路上,满园梨花中朝她看来。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我和他不一样。”
陆唤低声道:“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只要那一个。”
“若是求不得,便谁都不要。”
……
他努力清晰地将这句话的意思传达到宿溪耳中。
他凝望着宿溪,漆黑眼眸在夜色中仿佛蕴含着千万种说不出口的难言情绪,这凝望的目光,通过幕布,跨越千年光阴,定定地落在宿溪脸上。
仿佛逼迫宿溪直面这个问题一般,他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半分也不移开,像是一道深邃的漩涡,令宿溪莫名面红耳赤起来。
她只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一道窗户纸,好像被他头一回戳了一下。
等等——
宿溪忽然想起,先前从兵部营地回来的那几日,还是个团子形象的陆唤那时十分别扭,情绪变幻莫测。
当时在兵部院中,檐下烛光明黄摇曳,他对自己说:“若有朝一日,我遇到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我心仪于那人,你还是希望我成家,与别人白头偕老吗?”
当时宿溪看着他亮意渐渐飘散的眼眸,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可现在,或许是心境已经悄然发生改变,她今夜重新回想起来,终于注意到他当时那句话里的“别人”二字。
宿溪呼吸都陡然急促了起来,心若擂鼓。
而陆唤凝望着她,不肯移开视线,仿佛执拗地非要等个结果不可,哪怕等到地久天长。
虽然竭力镇定,不显分毫,可袖中的修长手指却紧张地攥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宿溪:等等,为什么一年前的话今天理解,含义感觉完全变了!
陆唤:因为你一年前把我当侏儒!(凄凉扎小人)
第62章
当夜, 城外帐内, 兵部尚书与镇远将军正在密谈。
早在回京的路上时, 京城内的一些关于九皇子的传闻就传到了镇远将军耳朵里。他欲要进城问兵部尚书这谣言从何而来, 却没想到兵部尚书先急匆匆地来到城外找到他,对他说明了当日在长春观亲眼目睹的那件事情。
若那时那道姑所言是真,那么此时散布出消息的,非皇帝本人莫属了。
否则,若非皇上纵容, 这种传言又怎么可能在天子皇城脚下愈传愈甚?!
兵部尚书当日在长春观偶然得知陆唤的身世真相后, 一方面不动声色地派人去调查此事, 另一方面暂时按兵不动, 将这消息封锁起来, 且暗地里派人将那道姑保护起来。
但万万没想到, 还没等他的筹谋有所施展, 皇上便已在云州刺杀事件之时,开始有所猜测了。
皇上的心思虽然高深莫测, 但此时却有迹可循, 他先是放出传言,今夜又深夜召陆唤进宫, 只怕是已经决定好明日在金銮殿上昭告天下了。
兵部尚书心情有些复杂, 道:“明日上朝, 这天恐怕要变了。”
他与镇远将军都知道,皇宫里凭空冒出一位皇子——或者说,恢复一位皇子的身份, 对整个朝局的影响有多大。
现在朝中但凡选择站队的,要么站在太子那边,要么站在五皇子那边,二皇子那边原先也有一些人站,但是打从二皇子接二连三称病,避开北境战事,表现出毫无野心、只求自保的样子之后,他的存在感便愈发的暗淡了。
而皇帝的心思一直令人捉摸不透,他施行平衡之术,无论皇子中的哪一位稍稍突起,他便进行打压,而若是哪一位皇子掉了队,他又大力扶持。叫文武百官完全看不透他心中的皇位继承人。
可现在,横空出世了一位年纪最小的九皇子,竟然是当年那位令整个皇宫噤若寒蝉的卿贵人的孩子,从皇上接二连三的举动来看,皇上对这位九皇子较为偏袒。
今夜皇上虽然是秘密召见他进宫的,但京城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兵部尚书这里能收到消息,必定也有别的官员收到了消息。
因此,到了明日,恐怕便立刻会有文武百官去与陆唤套近乎了。
九皇子横空出世,动摇了太子之位,盖过了五皇子在民间的名声,这两位心中必定会很不舒服,而其他皇子虽未处于棋局中心,却也会受到十分大的影响。
因此京城这棋局怕是要重新洗牌了。
到时候不知道又要牵扯、动摇进哪家的势力、哪家的人头。
镇远将军是个常年征战沙场的武官,不擅朝廷中的弯弯绕绕,所思所量比兵部尚书要简单得多,他从兵部尚书口里听说,骑都尉陆唤便有可能就是当年卿贵人留下的九皇子,心中固然震惊万分,但随即滋生的是欣喜。
“你何必杞人忧天?百姓常年疾苦,只要是有能力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便值得我们去辅佐!此前老夫正愁虽然找到了他继承我的衣钵,但是作为臣子,即便他再有才干,日后也逃不过和老夫一样被皇帝猜忌的下场,最终不是战死沙场,便是死在皇上的手上。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九皇子,如此,他日后能为百姓做到的事,倒是比我这一介武夫可做到的多得多了!”
兵部尚书为镇远将军一心为民的意志所折服。只是,他反复思量,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对镇远将军道:“我亦很欣赏骑都尉,九皇子是他再好不过。只是,近几月我查了下他入朝为官的这一年半以来的所作所为,发现无论是永安庙救济病民,开封农庄,还是行军打仗、筹措粮草,直至后来被圣上发现他的身世,未免都过于顺利了些。”
“就像是——”兵部尚书拧着眉头顿了顿,道:“就像是背后一直有只手在推动这一切一般。”
是了,一桩桩,一件件,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要送他回到九殿下的这个位置一样。
而且思虑十分周到。
先是永安庙假借少年神医的身份,救治难民,先得民心。再通过秋燕山围猎进入太学院,通过云太尉入了兵部,通过治理兵部与射箭场上展露骑射才艺,先后得了自己与镇远将军的赏识,并前后完成了筹措粮草,开设农庄,赈灾三州等数件收获民心的大事。有了这些铺垫以后,云州刺杀便显得不那么像是一个意外,而像是——早就知道,并借此机会接近皇帝,让皇帝发现他的身世一般。
一环套一环,得了民心、也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了自己与镇远将军,以及万三钱这样的支持者。
再揭开身世,便像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揭幕一般。
此时在皇上眼中,他也不仅仅只是卿贵人留下的孩子、九皇子一个身份这么简单,而更多的还是“当年永安庙救济百姓的少年神医”、“开粮赈灾得到百姓感恩戴德的不知名神商”,以及“从战场上归来,立下赫赫大功的年轻骑都尉”。
试问,如此多的政绩相加,皇上又怎会不急着恢复他的身份,借此树立皇家的名声,聚拢燕国民心?
而若是没了这一切,早在一年半以前,他的身份还只是宁王府的庶子的时候,有人让皇帝知道他就是当年卿贵人的那个早产子,只怕皇帝根本不会相信,还要治他一个大罪!而即便相信了,恐怕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为他恢复九皇子的身份。
这其中无论哪一环,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可能只是陆唤一个人办到的。即便他年少天才,可是逐渐在燕国兴起的那种植技术、温室大棚,是怎么回事?莫非也是他发明的吗?
所以,也就是说,从永安庙与秋燕山之时,陆唤以及他身后的人便设计好了这一环环?
可是当时在长春观,陆唤得知他自己身世时的惊愕,又不似作伪,兵部尚书是亲眼所见的,所以陆唤在那之前,是完全不知晓他的身世的。
那么,从一开始,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
兵部尚书百思不得其解,又无法找到任何陆唤身后有人的蛛丝马迹,于是只好将疑问按捺在心中,暂且不提。
……
而此时此刻的御花园内,宿溪被陆唤的那双眼睛看得十分慌乱,脸上犹如煮熟了的鸭子一般烫到不行。她移开视线,想转移话题,可是陆唤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以至于她大脑当机,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宿溪的手机突然屏幕一黑,没电自动关机——
宿溪:!
屏幕黑掉,再看不见陆唤执拗的神情与那双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睛了,她反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宿溪赶紧站起来拍了手机一下,十分夸张地叫:“没电了?天呐,没电了,糟糕,居然没电了!”
“崽,你还看得见我吗?!”她朝空中挥了挥手,非常遗憾地道:“我手机没电了,看来只能先下线了,呜呜呜你从皇宫回去注意安全!”
仍站在御花园的陆唤:“……”
充电器就在你的右手边。
观察她那个世界久了,他发现她经常用一根白色的线将她的板砖与插座连接起来,他渐渐地便也学会这些东西的叫法了,很多电器都需要充电器,热水袋是这样,手机也是这样。
宿溪把手机丢在一边,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拍了拍发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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