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梓头疼欲裂,好不容易隐隐想起来这么一个人:“我们现在是……”
“这是绕过缠身狱向西的路,放心吧,我们走得早,这里绝对安全,不会被他们发现的。”严策一边驱使着那法器,一边谨慎地回头看着,“再往前一阵,我就让这法器认主师姐,师姐快带着师兄向西逃吧。”
“发生什么了?”殷梓又问了一遍,“是缠身狱的纪玉书带人打过来了么?还是听雨阁……”
严策仍旧不回答,然而旁边的谢盈没忍住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恐,似乎惊魂甫定:“师姐别问了,快逃吧,我不想杀你!”
殷梓一怔,原先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我昏迷了多久?!”
“三个多时辰。”严策小声回答。
“才三个时辰。”殷梓定定地看着严策,“缠身狱被攻破才三个时辰,怀月陵就要杀我?为什么?”
严策垂着头,额头上尽是冷汗:“带我们来的师伯说,缠身狱煌姬只是个幌子,其实师姐杀死煌姬也只是做戏,真正的风主是……是易师兄,说易师兄早就已经入了魔。所以师伯下了令,要我们趁现在杀了师兄师姐。不过师姐你与煌姬斗法的光景大家都见到了,有许多人都不愿意听师伯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偷偷送你们出来。”
殷梓没理会这说法,再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殷师妹挡着怀月陵的路了。”另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严策猛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舫牵着匹马走到了近处:“陆师兄你是来……”
“怀月陵下了两个命令,一个是要带回煌姬的尸体,另一个是要让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到怀月陵头上。”陆舫浅浅地吐了口气,“缠身狱已毁,听雨阁撤退,而望花涧龟缩不出,若打算倾轧同道以图日后彻底称雄,现在正是时候。”
走到近处的时候,殷梓才看见陆舫脸上有血。殷梓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没法儿思考:“缠身狱被毁才三个时辰,何至于现在就已经开始……”
“哪里是缠身狱被破之后?缠身狱尚未被破,战场上的人还在流血卖命的时候,那些龟缩在后面的老畜生不就已经开始谋算着怎么踩着我们的命多分点好处了么?”他眼神凌厉地看着严策,“我们长剑门在这折损严重,而你们怀月陵临到最终战前派你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留着人手接管苍山一带么?!说到底,在怀月陵心里,既然没有魔道了,那现在争夺正道魁首的位置就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殷梓只觉得一口血涌了上来,脑中有什么声音不停地回响,似乎是一个女人,带着笑意,说“阿梓,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外面的光景。”
——煌姬,她知道正道就是这样一盘散沙,她知道一旦魔道失势力,自己尸骨未寒的时候正道就会反目。
她早已经厌倦了活着所以她死去了,可是她谋划的还没有结束。起码这一刻,殷梓正如她所愿地亲眼看着,自己曾经依附相信过的正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爆炸声,随即一阵混乱的嘈杂声响了起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陆师兄!”严策梗着脖子吼,“这是师伯自作主张,等我回去见了师父,一定会给殷师姐一个交代!”
陆舫的目光扫过严策那张过于年轻的脸,而后偏开了头,把手里的缰绳放到殷梓面前:“别用法器,骑马带着你弟弟向西边走,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去处么?快去,我带这两个回去,他们说你打伤了我们,向着南边去了。”
第93章
殷梓没来得及再问,点炙去哪里了,那边的混乱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被直接推上了马背,而后陆舫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这匹马是她当初留在这里的那一匹,望花涧养的马比寻常的马更加高大,即便是驮着两个人,奔跑起来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殷梓近乎是趴在马上,费力地用缰绳把自己和易无双牢牢地捆住,这才不至于被颠簸的马匹甩下去。全身的经脉空空如也,调用不出一丝一毫的灵气来。殷梓自出生起就已经有了常人数年的修为,从未体验过凡人的感觉,倒是这时候彻底体验了一次。
储物袋早在与煌姬厮杀的时候就损毁了大半,殷梓摸了好一阵,才摸出来与花重的传讯石,随即发觉没法调用灵气来启动它。她不死心地把传讯石扔了回去,重新摸出一颗补充灵气的丹药,含在嘴里的时候才发觉,这丹药这时候吃起来,几乎和石子儿无异。
殷梓终于意识到了并不是因为自己受伤太重才无法使用灵气,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了修为。她只震惊了片刻,随即想起来陆舫曾经提起过的,怀月陵预备用来杀煌姬的缚灵阵。
——奇怪,原来在诛灭魔修的时候没有用上的手段,到最后都可以用在同道的身上。
殷梓以为自己并不算是天真未经世事的,可是她一时间居然没能想明白。
“父亲……母亲……师叔……”高烧并没有退下去,还在不断反复。殷梓稍稍清醒一点的时候,听到自己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了可笑的声音,马背极其颠簸,震动得她几乎想要再晕过去,手腕上商晏送给她的手串就这一路接连暗下去了两颗珠子。
“有人来了。”
“这是什么人?”
不知道昏迷醒来了多少次,她突然听到了混杂在树叶的沙沙作响中的乐声。是笛子的声音,与商晏的音律相近,却并不相同。殷梓勒住了马,花了一会儿理解了笛声的含义,开口应声:“我是玄山弟子,来求见忘心斋商茗!”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求见斋主,还是玄山来的……”
“可是她似乎听懂了我们的乐声。”
“斋主从来不肯提起玄山,一定是恨透了他们。”
“不,斋主很少这么在意什么,既然是玄山来的客人,我们该去禀报斋主。”
……
悉悉索索的笛声从两边树梢上传来,殷梓骑着的马匹从未在没有灵气的状况下奔跑这么久,在停步之后居然就这么跪坐了下来。
殷梓连滚带爬地弄开了缰绳,拖着易无双从马背上下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却听到右侧已经传来了某种弦乐的声音:“既然是玄山的客人,那倒也不必拒之门外。”
从这乐声那一侧露面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妇人,她杵着一根拐杖,拐杖很粗,棍身上挖有发声用的空腔,稍稍向着一边弯曲,而那弯曲的那一侧则有着几根细长的弦。
老妇人又伸手在弦上划动,那乐声非常奇异:“我听闻玄山的人都在凤凰山一带,不知这位姑娘不远万里来到我忘心斋,所为何——”
她终于走到了近处,在看清殷梓的脸时却突然刹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她那本就驼着的背似乎更加佝偻了几分。她的目光从殷梓脸上扫到易无双脸上,再重新回到殷梓脸上,终于停住了。
“去请斋主过来。”这回,她没用乐声,而是一边紧紧地盯着殷梓,一边这么说道,“就说是我说的,西陵易氏来客人了,还有,备点疗伤的药,再把后头养着的那几个医修都叫来。”
“婆婆,这人是……”
“莫要多问,去请斋主。”老妇人手中的曲调凌厉了起来,她走到了殷梓身边,小心地查看殷梓手上戴着的手串,随即再转头去翻开易无双的眼睛查看了一阵。
“这位是无双小公子,老身当年在外游历的时候,曾去喝过他的十岁生辰的酒席。”老妇人在另外两人离开后才开了口,“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我是他的姐姐。”殷梓终于平复了急促的呼吸,算是缓过了一口气,低声回答道。
殷梓与易无双的面容实在是非常相似,这一点并不难看出来,老妇人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松一口气——她不记得无双小公子有姐妹。世家大族的秘辛,若是贸然牵扯进去未必是个好事。
……然而那是却不是能够轻易拒绝的世家大族,而是西陵易氏,就在几天前还出手帮助过他们的西陵易氏。
“无双小公子已快入魔了。”老妇人看向了易无双,不甚赞同地开了口,“虽说忘心斋与西陵易氏都不与魔修交恶,然而即便是忘心斋,要想压制入魔时候的暴动,也并不那么容易。带着一个即将入魔的人来忘心斋,姑娘未免也有些心大了。”
殷梓摇头:“他不会入魔,他是我的弟弟。”
“若不是这不知为何突然启动的缚灵阵,无双小公子应该已经入魔了。姑娘,有些事情不是可以强求的。”老妇人不是第一次见人这样说,看向殷梓的眼神一时有些怜悯,“即便斋主看在……斋主愿意暂且收留你们,等着缚灵阵解除,你弟弟也会立刻入魔的。若是你答应的话,我们会另找地方安置你的弟弟,等他入魔了,再带回来。”
“他不会入魔。”殷梓平静地看着易无双的脸,“他不愿意入魔。”
“可是……”
“婆婆,你僭越了。”
女子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虽然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老妇人闭上了嘴,退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斋主来了。”
殷梓抬头看了过去,稍微怔忡了一瞬间,这才开了口:“商斋主。”
商茗注意到了殷梓在看到自己面孔时候的迟疑,略微皱了皱眉头,这才开了口:“仁秀公子前两日路过时,赠予我们一味寻找已久的灵药,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收留你们才是,不必担心,我会令他们给你们找出地方,暂时庇佑你们。”
前几天的时候,易仁秀就在苍山一带?殷梓眉间一拧,随即又松开。虽说要接下来自易仁秀的人情并不这么情愿,不过现在也没有挑选的余地:“那多谢商斋主了。”
商茗却没有回答,殷梓等了一阵,抬起头来,却发觉她的视线停留在了自己因为抬手而露出的手腕上。
“我记得易氏无双小公子十岁生辰的时候,发来过请柬。虽说我当时没有前往,但是推算下来,无双小公子似乎远远不到不到一百四十四岁。”商茗的声音刚起的时候有些颤动,却极力克制住了。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随即再抬眼的时候,已然又是先前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这手串,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百四十四年前,恰是绝影峰之变前两年,商晏折断剑骨的那一年。殷梓伸手转动了一下手串,重新用袖子遮住了:“斋主知道这是什么人送的。”
商茗长得和商晏虽然算不得一模一样,但起码绝对算得上是一眼能认出亲姐弟。他们下半张脸极其肖似,然而眉眼处却大相径庭,殷梓抬起眼看着商茗,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态度,半晌才又补了一句:“斋主若是不愿意相信的话,大可以不必细想。”
“他还活着?”商茗低声嗫嚅了一声,随即又摇头,“他的剑断了……当初即便被母亲扫地出门他也不愿意放弃执剑,若是他剑断了,怎么可能活得下去。这手串究竟是哪里来的?”
殷梓看着她,不说话。
商茗上前一步:“这手串不是普通的法器,倘若佩戴着它而受到意料之外的危险,手串会耗尽一颗珠子里存着的灵气,帮你挡下来等同合道巅峰的一击。
这些阵法是串着手串的绳子,是他从须弥妖境带出来的树皮上的一截,撕开的话里面是原原本本的生气,足够吊着命逃出来。这些都是阿晏亲手做的,他还与我有书信往来的时候,细细地说过他制作这法器的经过。他死后,母亲还去玄山讨过他的遗物……玄山不愿意见,母亲也没有脸再问。”
殷梓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你这些年,从没有再去过玄山问过么?”
商茗一愣:“阿晏已经不在玄山了,玄山也言明了不愿多说,为何还要去玄山?”
她这句反问实在是太过于理所当然,殷梓抬起头的时候,在她眼中只看到了纯然的困惑。
先前的老妇人上前一步:“斋主,我们先领他们进去吧,既然有了圣人的消息,那我们不该在此多说。”
商茗转过头去:“婆婆也觉得,阿晏可能还活着么?可若是当初母亲未曾去玄山,阿晏本不会出事的。阿晏出事与玄山没有关系,玄山何必瞒下他的……”
老妇人垂头,态度依然算得上恭敬:“斋主,外头风大,我们先进去吧。”
第94章
忘心斋是一个与外界全然不同的地方。
殷梓泡在温暖的药泉里,长长地吐出一口寒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放松舒展开去的时候,自顾自地这么想着。
长发上的血污在泉水里晕染开去,再被温暖的泉水冲走。苍山地下有地火的事情殷梓已经知道了,然而她却没有想过地火还能被这样使用。
西陵易氏也是个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到令人觉得厌烦。然而即便是西陵易氏,也不会在迎来这种身怀重大秘密的客人的时候,先带对方沐浴喝茶,休憩片刻——这确实是待客的礼仪,然而再怎么想,商茗也应该先把之前的话问完才对。
忘心斋与其说是避世,不如说是他们以苍山西面为界,完全隔绝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殷梓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师叔有些时候会突然很不着调,倘若他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生然后长大的,似乎他身上那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也都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这是师叔呆过的地方,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横了出来。无论是作为商晏,还是作为她的师叔,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从他足够老成才之后开始的。很少人有人知道商晏来自哪里,也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当世人注意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然是百岁合道的下云第一剑修了。
而刚才,领殷梓来这里的小弟子开开心心地提到过,说这池泉水是忘心斋最好的两处之一,当初斋主那个早年离开的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洗的胎衣,若是那位小少爷以后放弃原本的打算、愿意回来修习乐理,就还会来这里清洗之后再踏入斋中。
那小弟子似乎很久没有用声音说话了,说起这话的时候略有些磕磕绊绊。不过她的神态非常自然,似乎全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名动天下过的商晏,也全然没有先前那老妇人和商茗那样忌讳提到这个人的意思,就仿佛商晏离开忘心斋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传回到忘心斋其他人耳朵里,而商晏在他们心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弃了修习乐理的小弟子而已。
——这是师叔出生时候的地方,师叔也曾经只是个小婴儿,而那个时候,曾经有人抱着他在这里洗去身上的血污。
这个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奇妙。殷梓把脸浮出水面,长长地吸了口气,散去了脸上的热气。
“我听到动静了,姑娘是要起身么?”有古筝的声音从山石后面传来,是先前那个小弟子,“姑娘的衣服被刮坏了,我备了新的放在此处,这就去给姑娘备卧榻。从这泉水中上来极容易头晕,姑娘重伤未愈,还请在此间稍作歇息。”
殷梓套上衣服,在泉水边的椅子上坐下。随着周身的热气慢慢地散开,先前受伤带来的隐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殷梓反而松了口气——若是没有这痛觉,就这样下去,她几乎快要以为记忆中还是今天的那场厮杀、以及不到半个时辰之前的逃亡,都只不过是她过于闲适而产生的幻觉了。
等殷梓到了客室,坐在榻上稍稍休息了一阵之后,有个穿着医侍服饰的少年人敲门走了进来,向着她作揖:“殷姑娘,无双小公子的伤势我师父已经查看过了。小公子身上有并无外伤,只不过似乎在极冷的地方呆了很久,又长时间被人催生心魔,因而神识受损颇为严重。
我师父用药缓解了伤寒的症状,现在姑且是缓过来睡过去了。不过林婆婆说,若是在这缚灵阵解开之前没法儿稳定他的心魔,那大约就得备下阵法等着压制他入魔的暴动了。”
殷梓听说身体上没有伤倒是稍稍放心,她道过谢之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储物袋,想要找些法器送给这少年以示谢意,倒是随后跟来的老妇人开了口:“此处乃是忘心斋,不兴世家那些俗礼。姑娘不必再多做什么,否则斋主知道了,反倒是不会高兴。”
少年看着有些懵懂,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殷梓倒是深知一方有一方的规矩,听话地收回了手:“是我的不是。”
林婆婆叮嘱了少年两句,吩咐少年回去守着易无双,自己在殷梓面前坐了下来:“殷姑娘一路劳累,老身本不该打扰让姑娘稍作休息。不过老身放心不下,特地来此冒昧向姑娘求证,小少爷他真的还活着,是么?我看姑娘能听懂忘心斋的音律,确实像是有人教过。”
“我以为这件事情还算是显而易见,只是商斋主并不打算相信。”殷梓平静地回答。
“是小少爷让你来此求助的吧?不过当年的事情,我想小少爷没有跟你提过。”林婆婆叹了口气,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我当初算是斋主和小少爷的奶娘,我幼时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少年时候拜入了忘心斋,我是三百多年后才嫁到忘心斋来的。也因为如此,我大概知道姑娘你现在怎么觉得,忘心斋对于外人而言实在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一度觉得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殷梓稍稍蹙眉,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描述。
“对于心中没有挂碍的人,无论是天真不知世事的,还是心如死灰只求终老的,忘心斋都确实如此。”林婆婆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自己的拐杖头,“我却没法儿长时间在这里呆下去,所以我总外出。我出身长剑门,是个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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