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寿宫退出来,萧予绫不急着离开,而是对领路的小太监说道:“敢问公公,可知道平阳县子的居所?”
小太监狐疑的看向她,一个王妃,出身名门的大家子,为何会打探一个男宠的住处?思及此,小太监语气不善,道:“王妃找平阳县子做什么?”
萧予绫四下看看,忙从衣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悄悄塞到了小太监的衣袖中,陪着笑脸说:“公公为我领路辛苦,怕是鞋都磨旧了,这点银两便给公公置办双新鞋吧!”
小太监一掂手里的银两,沉甸甸的,遂谄媚一笑,道:“听闻平阳县子也是咸阳人士,想必王妃曾与县子是旧识吧?”
“嗯,他确实是我的旧识……”
听到萧予绫的回答,小太监也不去辨别真伪,在这宫里,为人跑腿、领路是常有的事情,做主子的也从不会管制。他拿了钱,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将银子放好,而后说:“王妃请随奴才来,平阳县子的宫殿离此不远。”
萧予绫颔首,跟着小太监走了不足一刻钟,便到了一处宫殿,一眼看去,此宫殿正是廊腰缦回,阁楼连绵,正殿宝顶之上一颗宛如皎月般的明珠熠熠生辉。
想到周炳居住的宫殿离万寿宫极近,加之宫殿气势磅礴,萧予绫安暗想周炳的日子该是过得不错。饶是如此,她仍旧不放心,又细细打量了宫殿四围。只见红漆高墙,色泽鲜亮,漆色纯正。再看向墙角处,竟然没有一簇杂草生长。这些,该是因为宫里下人十分照拂才是。
她略略安下心来,看样子,虽然是做了不自由的男宠,可起码,周炳还算受人尊重,受到成帝的宠爱,所以下人才不敢怠慢他。
小太监见她站在宫墙外发呆,却不进去,不由诧异问道:“王妃为何不进去,要不奴才为王妃去通报?”
萧予绫摇摇头,低喃:“不了,我就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的反应,着实使小太监感到奇怪,明明已经到了,为何又不进去呢?
面对小太监的费解,萧予绫抿唇一笑,却并不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她所在乎的人,在乎她的人,已经没有几个,周炳便是这仅存的几人之一。
她宁愿永远不相见,也要周炳好好的活着。更何况,她如今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危险,即便成功,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她若见了周炳,只会徒增伤感,甚至还极有可能连累他!
她不能连累他,虽然一开始,她是想利用他来完成这个计划。但,越是了解得多,越是知道于家背后的势力,也知道其中的危险,所以她和他,终究不能相见。
她又看了看那座宫殿,问道:“敢问公公,平阳县子可是住在主殿之中?”
“正是!这宫殿是陛下特意赏赐给县子的。按理来说,县子是不能独住一宫的,但是陛下宠爱他,便给了他这份殊荣。就凭这份殊荣,就足以羡煞旁人了!”
萧予绫颔首,对着主殿笑笑,好似对着周炳在笑。笑过之后,她难免生出苍凉之感,自上次离别,她和他真就是相见难。一墙之隔,也无法走进去问候一声,也无法从容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临别时的保证,言犹在耳,可她却只能转身离去。
过一会,她敛了情绪,对小太监说道:“我与南国夫人也是旧识,想去见见她,可好?”
“这……王妃在宫里耽误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她会意,忙将头上的金步摇拔下,递到小太监的手里,道:“有劳公公了,我与南国夫人说几句便走,不会让公公为难的!”
小太监自是有些为难的,可看了看手里明晃晃的金步摇,一咬牙,道:“好吧,王妃请随奴才来,只是,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请王妃与夫人长话短说的好!”
“公公放心,我省得!”
这次,走了很久,方才到达曲英的住处。萧予绫看向面前的宫殿,与一年前相比,不能说是破旧依然,只能说更加衰败,墙上的红漆已经掉落得看出颜色了。
她叹了口气,看样子,曲英的日子十分难过。
小太监见她发怔,以为她也只是看看就走,谁知道她忽然扭头,道:“公公,可否为我进去通报?”
“王妃稍后,奴才这就去!”
没有多大一会,便有一个宫奴随着小太监走了出来。这个宫奴萧予绫自是见过的,正是上次奉了曲英之命将她唤到此处的那人,听说是曲英的陪嫁丫头,所以对曲英十分忠心。
此时,小太监面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却因为当着宫奴的面,不能多说,只是小声对萧予绫说道:“王妃,这个南国夫人你不见也罢,还是早些出宫去吧!”
萧予绫细细一想,难道是曲英现在比起一年前更加疯魔,刚才吓到小太监了?
思及此,萧予绫蹙眉,若是曲英的神智真的有问题,那她的事情该如何进行?
不等她想清楚,那个跟着小太监出来得宫奴已经出声道:“奴婢,参见定安郡王妃。”
“免礼!”
“请郡王妃入内,夫人正在厅中等候王妃!”
听到宫奴的话,萧予绫稍稍放心,对小太监说道:“劳烦公公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小太监见她已做了决定,不好再劝,只是再次嘱咐道:“请王妃快些,不可耽误了出宫的时辰。”
萧予绫颔首,跟着宫奴往里走。
待走到厅中,她一眼便见到坐在上面的曲英,此时的曲英,比之一年前好似衰老了十岁。面色枯黄不说,脸颊上更是可以用干瘪来形容,全然没有一点双十年华女子该有的活力和青春。
尤其是曲英那一双眼睛,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圈青黑如墨,显得阴郁非常。萧予绫看向她褐色的眼珠,甚至立刻联想到了地蛇。那种她曾经见过的,生活在地下卑微无比,却又阴毒无比的冷血爬虫。
萧予绫在打量曲英的同时,曲英也在打量她。半响,曲英笑了起来,怪声怪气的说道:“萧予绫,你还敢来见我?就不怕我杀你吗?”
萧予绫一愣,曲英的开场话竟然和成帝一模一样。难道说,她给他们二人的教训,都是一般的深刻?
见她呆呆的站着不答话,曲英却是发了疯一般,一下从位置上面冲了下来,冲到她面前,掐住她的脖颈道:“你竟然敢欺骗我,你根本就是妇人,却假装自己是少年。你甚至、你甚至还诓骗我,说什么郡王钟情于然,你这个骗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曲英捏得实在是太紧,紧得萧予绫根本无法喘息,她挣扎不开曲英的双手,眼睛因为缺氧而开始翻白。迫不得己,她提脚,狠狠揣着曲英踹去。曲英吃痛,被她踹倒在地。
她忙退后几步,难受得咳嗽连连。待平静下来,她也不上前搀扶曲英,而是以嘲讽的语气说道:“我确实是妇人,可那又怎么样呢?除了我是妇人而外,我所说的话,都是实话!我和你,本该同命相怜才是,你为何却要与我反目相向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皆因为她曾经说过的话大多无从查证,便也不惧怕曲英会怀疑。
曲英愣住,半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切齿的说:“你说的是实情?明明你深得郡王宠爱,已经为他诞下了子嗣,你还敢说你说的是实情?”
“哎……”闻言,萧予绫长叹一声,而后颇为哀怨的说道:“世人那样认为,是因为不了解我,不了解郡王。为何,你也那样认为呢?”
曲英见她这般模样,有些想要相信她,但是记起从前她对她的欺骗,深思一会后,便狠狠说道:“萧予绫,你本就是口蜜腹剑之人!我上了你一次当,难道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第二次当吗?”
见对方态度比成帝还要坚决,萧予绫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不过,棘手又怎么样呢?无论曲英变成什么样子,终归是人,人性的弱点她必然具有。便如同靠着一张嘴巴纵横六国的张仪一般,只要掌握了对方的弱点和愿望,还怕事情不成吗?
萧予绫方才这般想着,忽听曲英幽幽说道:“这一年来,十分无聊,我拜读了许多史书。刚好读到一个战国时期叫做张仪的人,他游走在魏、楚、韩这些国家之间,利用诸侯们的矛盾和欲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挑起他们之间的纷争,为秦国谋得极大的利益。可偏偏这些诸侯们学不乖,上了他一次当,还是会上他第二次当,第三次当。最后,直到被秦国所灭,你说好笑不好笑?”
萧予绫可笑不起来,曲英提高她所崇拜的人,定然是知道了她在仿效前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也不待她回答,曲英便幽幽叹道:“我读完史书,不得不感叹,萧氏妇人身为女儿身着实可惜了!你若为丈夫,定是当世张仪呀!”
萧予绫听出曲英话中的讽刺之意,讪讪笑,道:“夫人,谬赞了!”
“谬赞?”曲英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是你太谦虚了,阿绫!以前常听人说,人嘴两张皮,翻进又翻出。我却是不相信,见到你之后,可真正是让我见识到,何为出尔反尔的小人,为何巧言令色的狡妇!”
面对曲英的讽刺,萧予绫知道,过去那招哀兵之策是行不通了!她暗自肺腑,想到了前世的一句经典话语,没有文化的队伍,是没有前途的队伍。这个曲英,读了史书,变得有了文化,也变得有些前途。
她胡思乱想间,曲英徐徐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扣住,道:“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想从我这里走出去!”
她忙回神,急急说道:“夫人请息怒,请听我说,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呀!”
“闭嘴!我一句也不想听你说!”
萧予绫眼见她如此愤怒,心念一转,赶紧挣开她的手,连连后退,大喊道:“夫人,切莫冲动行事。你今日要是杀了我,你也难逃一死呀!”
“我现在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害怕吗?”
“可、可你难道不为你曲家着想,不为你的父兄着想?”
曲英愣住,萧予绫趁此机会,拔腿便往外跑。
曲英见状,忙道:“快,快拦住她!”
她话落,宫里的几个宫奴立刻围在了门边。
萧予绫却没有因此停下来,她好似一头慌不择路的蛮牛,直直朝着一个宫奴冲撞过去。
宫奴欲阻拦她,两人难免一阵拉扯,趁着这个空档,萧予绫故意将怀里的圣旨扯了出来,好似根本没有注意般,任圣旨掉在了地上,而自己将那个宫奴大力一推,便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待她跑了一会,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下来整理衣服。而后,又开始回忆刘蛮和阿金,每次她想起这两个亲人,便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一次,也不例外,待她泪流满面之时,她又急急跑了回去。
等她跑回厅中,果然见到曲英在看那成帝册封于然为后的圣旨。
见状,她好似发了疯,哭喊着,要上前去争夺圣旨。好似,比起曲英的加害,她更害怕圣旨的丢失。
曲英如何会让她得逞,忙令人将她拦下,道:“没有想到,你不仅得到郡王的宠爱,也得到那个昏君的赏识!他竟然将如此重要的圣旨交给你!如今,圣旨在我手里了,你以为我还会给你?”
瞬间,萧予绫的面容十分狼狈,往日里的自信全然不再,一双大眼中满满写着惶恐二字,颤声说道:“夫人恨我,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只是,还请夫人高抬贵手,不要误了大事情,将这圣旨归还于我!”
“我若是不还呢?”
她身体一僵,而后面如死灰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的对着曲英叩首,道:“请夫人高抬贵手,此事不止是绫一人之事,更关系郡王,关系到陛下,关系到周家的天下!”
萧予绫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关系重大,曲英就越加开心。她入宫以来,好似被世间所有人遗弃一般。所以她恨,恨成帝,恨萧予绫,恨世人,就连她曾经爱过的周天行也跟着恨上了!
听到萧予绫一说这圣旨关系重大,她细细一琢磨,便琢磨出了门道,遂十分肯定的说道:“听闻郡王这次进京主要是为了帮助陛下对付万家,这册封于家阿然做皇后,便是为了拉拢于家一起对付万家吧?”
闻言,萧予绫倏忽抬首,好似对她猜中了陛下的打算而感到十分恐慌和震惊。
好一会,萧予绫放佛浑身力气都消失了般,吞了吞口水,卑微哀求道:“夫人,求你将圣旨还给我吧,这不是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这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呀!若是,这圣旨,被太后或者皇后知道,怕是不仅我和夫人要倒霉,就是陛下和王爷,也不能全身而退呀!”
曲英的双眼,因为萧予绫的话而骤然亮了起来,她又细细打量了萧予绫一眼,道:“今天,我暂且不杀你!我要让你回去后,因为今日的失责而被众人所遗弃,要让你被你的夫婿,被你的主子,一同遗弃!”
“夫人,求你……你这般做,陛下不会饶了你的!”
“你以为我害怕?哈哈哈……”曲英仰天大笑,而后面上表情狰狞的说:“你们让我不好过,如今,我要让你们所有的人都过不好!”
说完,她又道:“你们,将这个妇人给我扔出去!另外准备一下,我要去拜见太后和皇后!所有人欠我的,今天都要还回来!”
随即,萧予绫被几个宫奴用力拖着往外走。她却并不配合,而是不断的挣扎、嘶喊、求饶。
显然,她的求饶和嘶喊,不但没有令曲英心软,反倒令她更加的开心,笑得也就更加的大声。那声音,在这空寂的宫殿回廊之中,久久回旋。
几个宫奴,一直拖着她,好似拖一条死狗般到了宫殿门口。
正在门口等候着的小太监见状,吓了一跳,忙喝道:“尔等大胆,竟敢对郡王妃无礼!”
宫奴们根本不搭理小太监,将哭得死去活来的萧予绫往地上一扔,便扭身走了回去。
小太监忙上前搀扶萧予绫,见她双眼都哭红了,且发髻凌乱、凤冠歪斜,模样已经不是狼狈二字可以形容。
小太监因为拿了她的银子,对她便有几分好感,遂愤愤道:“她们竟敢如此对待王妃,王妃定要将此事告知王爷,让王爷在陛下面前参这些奴才和她们的主子一本!”
萧予绫此时心里高兴,因为愿望终于达成而感到高兴。她本就是为了利用曲英将圣旨之事告知万太后和万皇后,从而挑拨起万家对付于然,却因为曲英读史书而不得不临时将诱哄和拉拢的计策改变,可目地终归是达到了。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整了整易容,道:“算了,南国夫人和我之间有点误会,此事不过是小事,不值得一提!”
说着,她便拔腿往外走去。
小太监见状再次不解,却也不再多言,毕竟受了委屈的人是她,她都不介意,他身为一个跑腿的奴才就更加不会在意了。
直到出了宫门,看见张头四顾的秀荷,萧予绫方才露出了笑容。进到马车里,轮毂缓缓转起来,她便再也忍不住,张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秀荷莫名其妙。
更令秀荷莫名其妙的事,她笑着笑着,竟然哭了起来,哭得好似十分伤心。
秀荷想劝她,却发现根本劝不住,她只是哭,一个劲的哭。那种哭声,里面带着悲恸,却也带着愿望达成的满足。
一时间,秀荷被吓住,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看着她。
她也不管,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多久了,多久了?从阿蛮和阿金死去后,她一直紧绷着自己的心弦,一直逼着自己苦心经营。如今,如今,她终于做到了,终于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