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蛮那日被马踢得严重,当时他强撑着,让萧予绫以为只是普通伤势。待回到家中,萧予绫执意为他看伤,方才发现,马蹄生生踢断了他后背上面的一块骨头。
她请大夫前来为他接骨时,饶是他这般壮实的人,也禁不住哼上两声。
因为要照顾他,又因为阿金强烈的反对,北上倒卖茶叶之事最终交给阿金负责,萧予绫只得在家中安心养胎。阿金为了她的声誉着想,还特意请了镇头一个夫家姓王的阿婆到家中与她做伴,又花了一吊钱请了个妇人照顾他们一日三餐。
这般日子,虽然不算是要风得风,却也过得十分安逸。
刘蛮身上的伤渐渐愈合,骨头也开始长好,出门的阿金还未归来。
萧予绫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担心阿金亏了本,又害怕他路上遇到了歹人。她翘首以盼了将近两个月,阿金终于随着商队回来。
她花了八十两银钱买回来的新茶,他到北方卖了一百两回来,且没有顺带购买北方特产的东西到江南这边卖。阿金的做法,完全没有一点‘倒爷’的风范。
这令萧予绫着实气闷,按照她的预想,走一趟货不说多,起码该有百两银子的利润才是。何况,这是新茶,是要价没有上限,北方缺少的货物。
她从阿金手里接过银钱,对上阿金满足的笑容时,根本无法说出责难的话语,只得暗叹所托非人!
她沉默的将银子放好,开始盘算着无论如何她也要自己走一趟,否则她永远也过不上富足的生活。两年内,走十趟,积累一些资本,再在当地开一个绸缎庄或者首饰铺,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
阿金好似知道她的想法,却很不以为意,憨憨一笑,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道:“夫人,孩子现下有九个月了吧,是不是该生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绝不是怕被她责备转移话题,而是想要告诉她孩子为重,不能任性妄为。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孩子和我贴心得很,不到时间他绝不会出来给我添乱!”
她话毕,孩子好像是在和她对着干,小腹处产生一阵阵痛,痛得她差点站不稳。
见状,阿金赶紧上前扶住她,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刚想说好像孩子要出生了,可,小腹处的疼痛已经消失。她有点疑惑,不确定的答道:“许是、许是孩子调皮踢我吧。”
阿金颔首,此事他也丝毫不懂。想了想,又说:“夫人不必担心,稳婆我早已找好,就在镇西头,离这里不远。听说她干了十年的稳婆营生,接生过百来个孩子,十分有本事。”
萧予绫颔首,深呼吸试了试,好像小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她放下心来。
此时,外出砍柴的刘蛮回来。
见到刘蛮身后拖着高高的柴火,萧予绫不禁吃惊,道:“阿蛮,不是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吗?你怎么一大早上又出去干活了?而且,还弄这么多的柴,当心把你刚刚长好的骨头扯断。”
刘蛮表情复杂的看了看她,一声不吭将柴火拖到院里放好,而后打量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柴火,喃喃道:“我这些天打的柴应该够你们用上一阵子了。”
他的话虽然说得轻,可并不小声,萧予绫自然全部听到。
她并不惊讶,从他住进来养伤开始,便是一副急于离开的模样。平日里,他也不和她说话,很多时候,她为了调节气氛多说话,他却像是没有反应一般。偶尔,觉得屋里太冷清了,或是被她说得烦了,他会憨憨笑一下。
萧予绫知道,他尽管没有傲人的家世,没有博学的知识,骨子里面,他却是不比周天行软半分的丈夫。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怜悯,也同样不能心无芥蒂的和她共处。
她笑,尽量笑得自然,道:“阿蛮,你可是找到了去处?”
刘蛮扭头看向她,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不过我想回鱼镇,那里有我的田地,而且也有我的兄弟,我可以在那里过得很好。”
闻言,阿金很不以为意,冷哧一声,讽刺道:“若是很好你还能跑到这里来做短工?一个做短工的人……”
萧予绫冷声喝道:“阿金,你胡说什么?”
阿金十分委屈,咕哝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萧予绫看向刘蛮,见他并不生气,暗暗松一口气。她知道,他背井离乡是为了找她,他到这里做短工也是为了找她。
他是个执拗的人,以为她和他在寺庙里许了誓言,便会遵守一生。所以,他不顾一切的找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萧予绫对他是有些愧疚的。她只能叹息,她是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不会轻易依附于丈夫而活。所以,即便知道他是个好丈夫,即便知道他比这个时代的很多男人都可靠,要是时光倒流一次,她依旧会跑。因为,她要活得有自我,有尊严。
她叹口气,道:“我原以为你身体刚刚好需要再休养几日,且,我也快临盆了,你可以看看孩子再走。既然你……”
刘蛮的视线在她的小腹上面扫了一圈,道:“我可以暂时住在其他地方,等你生了孩子再走。”
萧予绫愣住,想不到他真的希望看看孩子。半响回神,她方才说道:“你何苦这般介怀呢?大可将我当做朋友,在我家中多住几日又何妨?你去其他地方住,又能住到哪里呢?你还要回去,你身上的银钱须得做盘资,难道你要在这里全部花掉吗?”
“这……”
还不等听到刘蛮的回话,萧予绫的小腹又开始痛起来,一阵胜过一阵的痛,痛得她额头上面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阿金大惊,指着她的下裙说道:“夫人,你流水了!”
闻言,她低头,裙子已经濡湿一片。这、这是羊水破了!她的孩子,怕是着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尽量镇定的说道:“阿金,我快要生了,你去请一下稳婆。”
说完,她又对刘蛮说道:“阿蛮,请你将我扶到床上去一下,还有,多烧一些开水。”
两个男人,都有些惊慌失措,阿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刘蛮直接忽视她前面的话,迅速冲到了灶房内。
待见到灶具,刘蛮方才一拍脑门跑回来,将她打横抱到了屋里的床上。
阿金也开始一瘸一拐的往外冲,样子虽然有些丑陋,速度却一点也没有妨碍。不到一刻钟,他便扯着稳婆跑了回来。
稳婆进屋,吩咐了一通,便将刘蛮和阿金挡在外面,独叫了闻讯赶来的王阿婆在旁帮忙。
此时的萧予绫躺在床上忍着剧痛,小腹处的疼,疼得她精神有些涣散,隐隐约约中,她听到稳婆说:“回神呀,你不能睡,你要是睡过去,你的孩子可就没有了。”
她一下清醒过来,她不能怕,不能昏。
这般一想,她感觉疼痛不是那么难忍受了,甚至还对着稳婆点点头,道:“孩子,拜托了……”
稳婆五十来岁,因为肥胖而显得十分慈祥,见萧予绫这样,呵呵一笑,说:“你莫害怕,我摸着你这胎位极好,想来会很顺利。”
萧予绫小声应了,感觉肚子又是一阵胜过一阵的疼痛,不由叫了出声。此时,稳婆好像将她的双腿拉住,扒开了她的裤子,用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那里剪了一下。
只是,她现下太疼了,对于稳婆的动作反而没有了感觉。
稳婆开始大声说道:“好了,夫人快用力,用力!”
她不知道怎么用力才对,只是凭着本能卖力的鼓劲,恨不得将她的肚子都给弄出去。后来太痛了,她开始叫,歇斯底里的叫;鼻翼一张一翕,胸脯剧烈的上下起伏;没有多大会,她满面是水光,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的发湿如洗,黏黏的贴在她的脸上,还有她的嘴角。
不知道别人生产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一刻,她因为这种身体被撕裂的疼痛,忽然想到了很多。想到她前世的母亲,想到那句老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她还想到了,她在这个世界全本是缕游魂。
她又想到,以后,她在这里也有了亲人。这个亲人,与她血脉相连,不会因为她是士族或是庶族而对她有区别。
胡思乱想间,她猛吸一口气,脸后仰,脖颈上面的青筋都露了出来,鼓足劲挣小腹。
随即,她听到稳婆喊道:“呀,出来了,出来了,我看到孩子的脑袋了,我看到脑袋了……”
听到稳婆的话,她开心,甚至还笑了一下,身体里好似有东西跑了出去,随即,便听到‘哇’的一声啼哭。她想着,真好,孩子平安出生,她对这个世界有了牵挂,真好。
这一笑之后,她便陷入了梦乡。
王阿婆将孩子接了过去,为孩子擦洗身体。
稳婆则为她擦拭下面,发现她亵裤上面用线吊着一块通体白净的玉佩,佩身上面还有蟠龙的雕花,另一面还刻了字。
稳婆不识字,不知道蟠龙这样的雕饰并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即便是士族也不能随意乱用,更不知道上面的那个字,是一个郡王的名讳。
她贪婪的盯着那块玉佩看,眼中出现了挣扎。她也曾为大户人家的妇人接生过,知道这种玉必然价值连城。她最后扫视了简陋的屋子一眼,心道这就是一户普通人家,家里的男人阿金也只是个没用的瘸子。
这般一想,稳婆胆子大了起来,将萧予绫的玉佩悄悄从她亵裤上面解开,以极快的速度放到了自己的怀里……
萧予绫再醒来时,已经死掌灯时分,稳婆早已回了自己的家中。在晕黄的灯光里,她看到阿金和刘蛮正小心的围着王阿婆,好奇的看着王阿婆怀里的孩子。
萧予绫张嘴,发现嗓子干涩,声音沙哑,道:“王阿婆……”
王阿婆呵呵笑,对阿金说道:“快,去给夫人倒杯水来。”
话毕,阿金已经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递到她床前,将她小心扶了起来靠在床上。她得了水,张嘴,迫不及待的喝了起来。
待一杯水喝完,王阿婆方才双手抱着孩子到她床前,说:“夫人,快看看你的小公子。”
小公子?是个男孩!
她欢喜,其实到了此时,男女都已经无所谓。只是这样的世界,她没有家族的蒙荫,孩子没有父兄的照拂,是个男孩的话,吃的苦、受的罪会少一些。
眼见着王阿婆已经把孩子递到了她的怀里,她有些诚惶诚恐之感,将孩子小心的抱牢。而后,低头,看到孩子小鼻子小眼的模样,此刻正睡得香甜,无意识的吧唧了一下嘴。大概因为早产看上去有些瘦弱,委实算不得漂亮。
可她就觉得这个孩子漂亮,漂亮得可以用冠绝天下来形容。
立时,有一股暖流从她的胸腔涌出,令她生出满满的感动,好像她怀中抱着的,是她所有的欢喜和幸福!
她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低头轻轻的用鼻子去碰孩子的鼻子,喃喃道:“宝贝欢迎你到妈妈的世界里来。”
怀抱着孩子,有一股本能从她身体最深处被唤醒,令她充满了力量和斗志,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一定要教好这个孩子,让他可以无忧无虑,即便是在这个没有平等可言的时代,他也依然是自由的、快乐的。
想着,她又用脸去贴孩子的小脸,道:“宝贝,以后你就叫做翼儿,愿你能自由飞翔!”
阿金和刘蛮其实不识字,听到她这般说,却连连附和,赞道:“这个名字极好,但不知孩子姓什么?”
萧予绫的笑容僵住,神色复杂的看向怀里的孩子,生出一阵愧疚之感,她不认为她的选择有错,可就是因为她这不错的选择,令孩子没有父亲。
见她不语,阿金和刘蛮皆纳闷,却不敢再问,毕竟她双眼中神色十分沉重。
半响,她终于开口说道:“这个孩子,就随我姓吧。”
“这、这……”阿金这半天这不出下文来,一个孩子随母姓,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她却是莞尔笑,坚定的说道:“这个孩子姓萧,名唤翼。”
……
转眼已经入夏,天气变得炎热,周天行随着炎热的天气而开始变得浮躁。
近来的日子,王府上下已经习惯他只要闲下来,必会问一句刑风那里可有了消息,跟在他身边的侍卫也已经习惯给了他答案之后被他冷面以对。
六月份时,雨季开始来临,淅淅沥沥的雨水连下了好几天,吵得他晚上不能成眠。
于是,王府众人害怕的发现,王爷的怒气已经频临爆发的边缘。
他脸上沉如水,如同皑皑雪峰上面的千年寒冰般冷然。可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如同有两簇大火在里面烧,好像只要他一动怒,其中烈火随时可以将周围人灼烧个结实。
大家不敢惹他,即便是平时最懂得谄媚之道的王虎,也不敢再轻易靠近他,见到他,每每都是绕路走开。
除了不得不跟着他的随侍,其他人都是能避他多远就避他多远。
这天,轮到王虎在他身边当值。快到午饭时分,王虎欲询问他在哪里用膳,却发现他靠着桌案睡着了。
王虎很是挣扎,若是不唤醒他,又怕他着凉了。唤醒他,又怕被他责罚。
犹豫许久,王虎拿了一块薄毯子,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本来一动不动的他,忽然直起了身子。王虎见状,暗道倒霉,定然要被他喷一身的火气,外加一顿责罚。
谁知道,他却是双眼含笑,嘴角咧到了耳根,一把抓住胆战心惊的王虎,道:“本王,本王有孩子了,本王有子嗣了……”
王虎咽了咽口水,不敢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任由他重重的抓住,小心翼翼的问:“王爷可是做梦了?”
闻言,他有些怔愣,面上的笑容凝结。可是,很快,他又面带笑意,道:“是做梦,但本王相信是真的,阿绫定然为本王生了孩子……”
王虎听得更加害怕,只觉得王爷被梦魇了,醒来还一径的说胡话。实在也怪不得王虎这般想,当初萧予绫有身孕的事情除了于然,还真没有别人知道。
更何况,如今萧予绫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孩子了。
周天行将王虎的怀疑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松开了他,道:“本王没有被梦魇,本王就是有子嗣了!”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孩子般赌气的话?王虎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嘿嘿一笑,道:“王爷是天之娇子,自然会子孙满堂!”
周天行对王虎敷衍的态度十分愤怒,本欲呵斥王虎,转而一想,这是喜事,便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周天行认为刚才的梦是一个预兆,一个萧予绫为他诞下子嗣的预兆。而且,算算日子,萧予绫也该是这个时候生孩子了。除非,她狠心的不要他的孩子!
想到她很可能拿掉孩子,他连连摇头,不会的,她那般坚强,那般善良,不会不要孩子的。
思及此,他又开心起来,呵呵起身,走到书架前,喃喃自语:“本王要给孩子取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好呢?本王的孩子,自然是俊美无双的,就字子都好了,冠绝天下的美丈夫!”
王虎在一般听得越加害怕啊,冷不防听他忽然朗声问道:“王虎,你说本王的孩子字子都可好?”
王虎真想哭,王爷不亲近妇人,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即便是萧予绫,离开这里已经七、八个月了,如何有机会怀王爷的孩子?可是,他不敢说这大实话,只得小声说:“甚好,甚好!子都乃是春秋时第一美丈夫之字,放眼天下,怕是唯有小王子方能用子都。”
闻言,周天行正准备笑,忽然又开始犯愁了,正经八百的说:“要是是个女孩,本王取的名字岂非无用?”
话毕,他又提高声音问:“王虎,你说要是女儿怎么办?”
“若、若是那样……王、王爷可以、可以重取一个名字。子、子都这个字可以待下一个孩子用……”
王虎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天行哈哈哈便笑起来,道:“王虎所言甚是,有赏,本王有赏!”
这下,不只是王虎一头雾水,就连在门口侍候的侍卫和奴婢也一头雾水,王爷的心情为何如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