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成帝久久不语。
萧予绫伏在地上并不着急,她所说的是件大事,成帝必然要深思熟虑一番。且,她能感觉到成帝的视线正放在她的身上,大概是在思量她这个人可靠与否。
半响,成帝仍未说话,她方才朗声重复道:“陛下,请给小人这个机会,令陛下以后高枕无忧!也令小人可以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你的愿望是什么?”
“与郡王一起,生同裘、死同穴!”
她的声音轻柔,听在成帝耳中只觉得震撼无比,他圆睁双眼,道:“你不是怕死吗?为何……”
“陛下,小人确实贪生。可,比起苟且偷生,小人更愿意和郡王一起死去!这般,即解了小人的心头恨,又圆了小人的痴人梦!”
这,便是因爱而生恨?
成帝有些了然,道:“你的意思是……”
“望陛下给小人一个机会……亲手杀了郡王!”
“什么?你说你要刺杀郡王?”成帝问着,倏忽站起,因为萧予绫的说法而变得激动起来。
萧予绫抬首对上他的眼,粲然一笑,一字一句的说:“郡王负了小人,又弃了小人。小人恨他,但也爱他,小人要杀他,也愿意和他一起死!就像小人所说的那样,生要同裘、死同穴。”
听到她说她也要死,成帝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喜悦,急急问道:“你具体要怎么做?如何能令朕没有后顾之忧?”
话落,他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又喃喃自语说:“杀他之事或许不难……可,杀了他,朕实难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呀!”
他话落,萧予绫忽然直起身子,双眼笃定的说道:“陛下放心,小人此计,定然不会连累到陛下!”
“哦?你且说来听听!”
“陛下不是一直担心何语之事吗?不是有文人贤士一直以此做借口,且对陛下的帝位是否正统心存疑虑吗?小人这一计,既可以令陛下得偿所愿,又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听到这里,成帝的双眼亮了起来。显然,萧予绫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当年何太傅被处斩得太过仓促,同时也流言四起,很多人都隐隐听到遗诏之事。这些年,他坐在龙椅上面并不踏实。
见成帝如此反应,萧予绫又道:“昨日小人听闻太后说起,何太傅昔日的故友和门生时常上奏,要求陛下彻查何太傅与右丞相勾结图谋不轨一案。不知,此事可属实?”
成帝脸上的神情有些苦闷,答:“正是!何太傅生前,门生遍布天下,又都是些冥顽不灵的人。三年来,年年有人上奏,且又都是一群不怕死的东西!实在讨人厌!”
听到此,萧予绫娓娓说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如趁着现下的时机,立即召见重臣和等候在城外的大小诸侯。就说陛下找到了何语,且感念何太傅生前的功劳,加之当年一案判决太过匆忙和草率。如今,特赦何太傅之罪,又特意将何语寻回,以慰何太傅在天之灵。如此一来,那些无聊的文人贤士,还会有何说辞?”
“但……何语已经……”成帝说到此,住了口,显然不想让萧予绫知道太多。
萧予绫如何会不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无非就是何语已经死了!
她一笑,并不点破,道:“陛下,无论何语现下生在何方,但,她已经消失了三年。即便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家人已经不在。能辨别身份的,不就是长相吗?既然陛下和太后都说小人长得像她,何太傅的旧友和门生如何不会觉得?到时候,只要陛下与小人同心,他们便不会怀疑。”
听到这里,成帝显然很怀疑,道:“如此做,对朕有何好处?且,你是男子,如何能够保证不被人识破?”
闻言,萧予绫先是一愣,随即想通。是了,太后太过精灵,怕是身边都是她的人,成帝不知道她是女子之事也不奇怪。
如此正好,既然成帝不知道她是女子,依然把她当做少年看,那对她的怀疑便会少几分。
她沉住气,回道:“如此一来,陛下可以堵住天下文人贤士的嘴,他们从此后不会再为了何太傅的事情而劳烦陛下。同时,也可以为小人找到刺杀定安郡王的机会!”
“刺杀郡王的机会?”成帝不解的问。
“陛下既然找回了何语,自然也要完成先帝的遗愿,让何语与郡王成婚。既然郡王是小人的未婚夫婿,那小人岂能不敬郡王一杯?借此机会,小人自然可以将郡王杀死!”
说着,她看向成帝,又接着道:“郡王被小人倒的毒酒毒死,小人自然也不会苟活。死前,小人会说当年父亲与右丞相勾结之事,其实是受到了郡王的胁迫。小人流浪多年,十分恨他,欲和他同归于尽!到时,即便有人怀疑,毒药不是下在郡王的酒中而是下在小人的酒中,与陛下自然无关。且,小人与郡王皆死,死无对证,陛下还有何惧?”
听到这里,成帝呵呵呵笑了起来,笑完,又不放心的问:“你、你当真能如此?你不会到时候贪生怕死不敢自杀,也不敢将此话说出吧?”
“小人既然决心杀了郡王,又如何会贪生怕死?只是,希望陛下答应小人一事。此事,说来有些不易……”
“你说说看!”
“小人希望,陛下能够让小人和郡王同穴而葬!”
成帝愣住,万万想不到她会有如此的要求。合葬,自古以来,都只能是丈夫和妻子合葬。暂且不说别的,就说周天行的身份,死后也该入皇家的陵园才是。她一个小人物,哪里有此资格?
但,就是因为她提了这么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要求,反倒令成帝放下心来。她这是有了执念,有了深深的爱意和恨意。这样的人,倒是可靠!
成帝颔首,道:“你起来吧,你的要求朕自然会答应!”
萧予绫眼中有泪光,好似成帝是她的大恩人,看了他一眼,并不起身,而是对着他又是深深一拜,道:“谢陛下成全,小人定然不辱使命!”
还不等萧予绫起身,成帝已经兴奋的说道:“来人呀,立即传召京中百官和大小诸侯进宫见驾!朕,今日要大摆筵席,宣布一个天大的喜讯!对了,连带他们的妻儿一起带上,就说此乃私宴,勿须拘束。”
萧予绫一愣,这个成帝真是一个急性子。想来,周天行真是他的心腹大患,令他整日不安。如今听到她能帮他杀了周天行,他便开始迫不及待起来。
她松了一口气,她这个脱身的方法,不过赌的就是他想杀周天行的心,自然是越快实施越好。时日拖久了,待他想清楚其中的破绽,怕是她脱身不成,反倒掉了脑袋。
转而,她又开始庆幸,幸亏他只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不是机灵的太后。否则,她还真难想到脱身的机会。
……
成帝传旨设宴,令百官和诸侯一头雾水,又听说是有天大的喜讯,令众人更加不解。
宴席设在广场之上,未天黑,宴席已开。高高的台阶上面摆放着金黄宝座,成帝端坐在上。
他的两旁台阶之下,坐着大小的王爷,还有诸侯,接着下去就是按照官位就坐的朝臣。
他看向面带疑惑的众人,道:“今日,朕摆此宴席,乃是有一个喜讯告知众卿!”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出声问:“陛下,是何喜讯?”
成帝一笑,道:“前些日子,朕看到几位官员和贤人联名上书的奏折,折子上面历述了太傅何明生前的功绩,及太傅图谋不轨一案中的种种纰漏。朕,有心为太傅平反,还何家一个清白,给天下贤人一个交代!然……”
说着,成帝一顿,俯视群臣,将众人面上表情看在心中,又道:“……早先主审太傅一案的官员已经不在人世,此案,实难再重审!但,朕感念先帝仁怀天下之风,今特效仿先帝一次,再次特赦何太傅一家上下之罪!”
他此言一出,众人噤若寒蝉。
片刻后,下面的官员三三两两起身叩头,不大一会,在场中便已经跪了二十多个官员。他们,要么是何太傅的旧友,要么是他的门生。
如今,听到何太傅无罪的赦免,众人皆是激动不及,齐齐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激不尽!”
见状,成帝笑,说:“众卿不必如此,快快平身。”
等大家起身坐回原处,他又道:“朕,早就有此打算,等到今日才赦免其罪。皆因何家现下满门皆无,每每思及此朕皆感伤怀,便命人四处寻找太傅的遗孤。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朕找到了!”
闻言,场中传来哐当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周天行一不小心弄到了他面前的杯盏。
发现众人的注视,他很想镇定,可他面上的喜悦却无法掩盖。
他这笑,众人皆以为是因为找到了何语,可唯有他知道,他的喜悦因何而来。
他藏不住这喜悦,索性也不掩盖,笑道:“皇兄,莫非你已经找到贵女何语了?”
成帝颔首,道:“正是,正是,说起来,她还是父皇指给你的妃子,此番,朕总算完成了父皇的遗愿!”
周天行感恩,立即起身出席,道:“谢皇兄成全!”
“免礼,皇弟免礼。”
周天行又施了一礼,缓缓走回原位。
此时,有场下端坐的大臣说道:“陛下,既然找到了阿语小姐,可否请出与臣等一见?”
成帝颔首,道:“来人呀,宣何太傅之女!”
话落,他旁边的太监大声唱道:“宣何太傅之女!”
早已经等候在一旁的萧予绫忙走到了场中,对着台阶上的成帝施施然一拜。
成帝道:“贵女不必多礼!”说完,又道:“来人,速速引贵女入席!”
于是,她跟着一个婢女,走到一处早已为她设好的席位后坐下。位置,刚好在周天行的下首。
她偷眼打量周天行,发现才两天不见,他便憔悴不少,眼窝深陷、眼圈乌黑、双颊上的肉都少了些。
她不由诧异,他这副模样,倒像是受了重大的刺激。可,近来没有听到发生什么大事呀,何以将他折磨成这样?
这时,周天行扭头,刚好对上了她的目光,先是一愣,而后若无其事的将目光放到它处。
萧予绫也扭头,看向场中坐着的大臣。
此时的她,特意洗了脸,换了女装,希翼能让一干何太傅的旧友和门生一眼能够认出她就是何语。
可惜,她脸上的红疹实在很严重,即便她洗了脸,看上去还是十分可怕,只能依稀见到她的五官和轮廓。
如此一来,场中的众人见到她的面目,有说像的,也有说不像的,也有说不能确定的。
甚至,还有人委婉的对成帝说道:“陛下,臣斗胆一问,陛下是凭借什么认定此人便是阿语小姐的?”
“这还需要什么凭借?就凭她这相貌,难道众人还认不出吗?”成帝不悦的说道。
闻言,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我曾见过何语,确实很像。”
“我看不见得,她脸上红疹遍布,和阿语小姐相去甚远。”
“我未曾见过阿语小姐,但觉得她那双眼睛与老师极像,应该就是老师的遗孤吧?”
“人有相似,若单凭相貌而论,会不会太过牵强?”
……
一阵喧哗之后,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凤簪的女子起身,道:“陛下,何孟氏曾与臣妾交好,她诞下阿语时,臣妾也曾在场。臣妾记得阿语的左脚有颗红痣!还请陛下准许臣妾验查此女的脚底。”
闻言,成帝双眼圆睁,低喝道:“她乃是何太傅的遗孤,如何能让他人随便验查双足?”
那妇人却不以为意,又道:“陛下,臣妾乃是妇人,看看晚辈的脚底又有何妨?”
成帝还欲再说,萧予绫却忽然笑了起来,道:“还请夫人验查!”说完,她一顿,又道:“我虽然落难三年,可家父所教不敢忘。请夫人带上几位婢女上前,为我遮足!”
闻言,成帝看向她,只见她给他使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他只当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便对说话的妇人颔首。
妇人领命,施施然起身上前。
几个婢女将何语团团围住,并将长裙高高提起围成一个屏障,借以遮挡他人的视线,其中一个婢女蹲在她的左侧,为她脱了鞋袜。
她顺势抬起脚,让人看清她的左脚底。
见到她脚底殷红的痣,妇人激动得大喊:“真的是阿语,真的是阿语,真的是阿语……”
待她穿好鞋袜,妇人和婢女散去之后,场中的官员已经有人潸然泪下。
萧予绫将此情景看在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她此计,不过是赌成帝会顾及威严而不敢追求她欺骗之事。如今,有官员因为寻到她而落泪,让她深刻体会到何太傅当年的威望,也同样感受到了安全。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上坐的成帝开口说道:“阿语,坐在你上位的乃是朕的皇弟,你未来的夫婿!”
闻言,萧予绫一笑,对成帝说道:“语现下家中无人,还请陛下准许语即日起跟随郡王吧!”
成帝一愣,她怎么会有此请求?
但想到不管答应不答应,她和周天行一会都得死,便又是颔首,且好似不放心般,对周天行说道:“皇弟,今日朕便把太傅的遗孤交托给你了,望你好生待她!”
“皇兄放心,臣弟必不会辜负父皇及皇兄的美意!”
成帝满意,又转而对萧予绫说道:“阿语,快给郡王敬一杯,以后,你们便是一家人了!”
萧予绫笑着应下,转而对周天行说道:“郡王,今日能得见君面,令语喜不自胜,语敬郡王一杯,聊表语的心意。”
说着,她提起她面前的酒壶,起身,走到周天行的桌前。
本来,两桌相隔只有五步距离,期间并未有什么杂物绊脚。可偏偏,她一下踩到了她的裙摆,咚的一声摔倒在地,那酒壶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成帝一下站了起来,喊道:“酒……”
萧予绫慌忙爬起来,对着成帝叩拜道:“陛下恕罪,语多年逃难,不惯长裙,所以一时不慎,踩到了裙摆,坏了……望陛下恕罪!”
成帝面色时而白时而青,发现众人正看着他,他唯有将所有的愤怒咽下去,道:“起身,恕你无罪!”
萧予绫仓皇起身,退了回去。
此时,成帝的面色已经是黑如玄铁,只是,他看着场下的众位官员,看向一旁的诸侯,只得把心中的话憋住。无论萧予绫刚才是失手打破了酒壶,还是真的有意为之,众目睽睽之下,也容不得他对何太傅的遗孤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