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定安郡王府里十分热闹。院落修葺、家具采购、宝物定制,只要萧予绫跨出她的阁楼,就能看到王府上下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忙做一团。
她心情十分不好,避无可避,索性邀了王虎赶上马车出去走走。哪知道,上了街,还是能在街头巷尾听到众人议论周天行和曲英的婚事。
周天行和曲英的婚事,大概是咸阳城十年以来发生过的最重要的事情,家喻户晓在所难免。
但是,这样的喜庆与她没有半点关系,算算日子,距离婚礼只有五日,周天行的喜服都已经做好,她好像快要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王虎赶着马车,回头一看,萧予绫怏怏的低着脑袋。他叹一口气,有心转移她的心思,问道:“小公子,现下天气晴朗,十分适合栽种花草,不如我陪您再去集市上面挑选一些?”
闻言,萧予绫有些发怔,半响才答:“我的花草总是养不活,大概是因为泥土不肥。而且,我这次,不想种别的,只想栽种一些南蛮人种的曼陀罗。”
“曼陀罗?难道那样的花不需要肥沃泥土吗?”
“要的!听说,那花要的肥和别的花很不一样呢!”
王虎对她的说法并不了解,现下的贵族之间虽然流行栽花吟诗等附庸风雅之事,可栽的都是梅、兰、竹、菊这些可以自比或者颂德的花草,曼陀罗在他看来,只是不足一提的野花而已。
他听到萧予绫这般说,顺口便问:“和别的花肥不一样?难道曼陀罗的花肥是用人心肉骨做成?”
“是呀,曼陀罗的花肥确实是要人心肉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小公子说那曼陀罗要什么做肥?”
“人心肉骨呀!”
“吁……”他吓得停了马车,回头,不可思议的说:“小公子莫不是说错了吧?这天下间,有用人心肉骨做肥之说?”
“有的。曼陀罗花长在南蛮之地,据说能吸食鬼神之气,,若是以人心肉骨做肥,便可以令曼陀罗开出的花十分娇嫩,鲜艳欲滴呢!”
王虎踌躇,半响才又问道:“小公子想栽种曼陀罗,岂不是要、要人心肉骨?”
“正是此意!”
“可、可……”王虎咽了咽口水,道:“那人心肉骨哪里去找?王爷以大仁大义为贤名,小公子若是以人做肥,岂不是、岂不是有损王爷的仁义之名?”
萧予绫给了他一个白眼,答:“我又不是要用活人入肥,我打算去郊外找具被人丢弃的尸骨。”
王虎闻言心稍安,知道自己想偏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不妥。眼下,王府正在办喜事,要是有人运一具尸体到王府里,岂不是犯了忌讳?
思及此,他劝解:“小公子,你看眼下王爷马上要迎阿英小姐进府,你若是弄具尸体进屋,会不会……”
萧予绫笑着打断他的话,说:“放心,我不会明目张胆的将尸首抬进屋里,我会先买个箱子,将尸体放在下面,再买几件衣服放上面。这样一来,大家都不知道,包括王爷,也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吉利了!只是,我也不好让别人帮我搬箱子,还需劳烦你了!”
闻言,王虎略略放宽心,颔首答应。此举既不惹恼周天行,又能讨好萧予绫,他不过搬个箱子,有何不可?
他想了想,提议道:“小公子,我知道西郊有处乱坟岗,常常有人将尸体丢在那里,不如我们去看看?”
“好啊!先买一口箱子,再买几套衣服。”
萧予绫和王虎忙碌一个上午,吃了午饭方才回到王府。
她前脚刚跨进王府的大门,那边等候多时的侍从忙上前请她去往前厅。她嘱咐王虎将她那口已经上了锁的箱子搬到她的阁楼里,这才跟着侍从走向前厅。
远远的,便听到众人欢快的言谈,待走近了,她方才看清楚,周管家和几个幕僚正在红纸上面题字写联。
见到萧予绫,周管家笑着迎上前,道:“小公子,您总算是来了,我们这里还有大门和新房的喜联等着您写呀。”
闻言,萧予绫的眉毛蹙起,要她为周天行与别的女人的婚礼写对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思及此,她十分不耐烦的说:“我近来手疼,不想动笔。”
想不到她会拒绝,周管家有些尴尬,半响才讷讷道:“可是、可是阿英小姐派人过来说十分敬仰您的才学,希望大门和喜房的喜联都由您提笔呀。您看,阿英小姐就要做我们的侧王妃,可否请您……”
“我手疼,周管家另找别人吧!”萧予绫说完,不给周管家再说话的机会,也不看在场幕僚的表情,径直转身离开。
身后,是大家的讨伐声。
“小公子怎么如此不近人情?”
“不过是仗着王爷爱才,可阿英小姐是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如此冒犯,王爷定会追究……”
“虽说恃才可以傲物,可小公子太过了!上次在宴席上面冒犯了香染小姐,阿英小姐和王爷宽宏大量饶过了她,没有一月,她又再犯……”
……
听着这些话,萧予绫愤愤然,她不给周天行添堵已经是她的宽宏大量,要她笑着为他的婚事出力,她万万做不到。
她回到阁楼中没有多久,便有下人来传话,周天行在书房召见她。
她心中清楚,周天行现下要见她,定是周管家把刚才的事情禀报给他知晓了。
书房的书案上面放着几张专门用来写喜联的红字,砚台中盛满金墨,周天行坐在案旁怔怔出神,萧予绫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连参拜的礼仪都没有行,她冷笑,径直问道:“王爷找我有何吩咐”
周天行抬头,双唇紧抿,面无表情的打量她。
萧予绫若无其事的又道:“王爷若是没事请容绫告退,绫有事要做。”
“今日阿英命人托书于本王,言她十分赏识你的才学,想请你题写成婚的喜联。但刚才本王听说……你不愿意?”
萧予绫耸了耸肩,答:“手疼,写不来字。”
“是手疼无法提笔,还是你心胸狭隘,无法容人?”周天行说话的声音中隐隐含着怒意,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萧予绫怒从心底起,提高声音回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周天行被她气得不轻,曲英能够托书言及欣赏萧予绫的才学,请她写喜联,这其中,便是有讨好萧予绫和他的意思。
周天行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她和曲英化干戈为玉帛,哪知道,她如此不识抬举!
他震怒,低吼:“今日,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她看他,重复道:“我手疼,无法提笔!”
“手疼?你的手怎么了?既然手疼,本王便传大夫来为你看看。”说着,他指着红纸道:“只要手没有断,今日,便把这喜联给本王写了!”
萧予绫看看他,又看看红纸,再看看他,确定他不是戏言,一下变得万念俱灰。
她原本很圆滑,知道该服软时就服软。但是现下,她忽然有骨子执拗劲,倔强和骄傲一同占满她的心,半点也不愿意低头。
如今面对他的责难,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也不想便大步上前走到桌案旁。
他以为,她这是服软了。
谁知,她将右手放在桌案上,左手一把握住盛满了金墨的砚台,猛力举高,金墨顺势洒在她的身上还有地上,‘砰‘的一声,砚台重重的打在她的右手手指上面。
自从上次他摔砚台误伤了她之后,他的砚台便一律换成了铜砚,一方砚台的重量可以砸死一个人。她这一下又用了全力,被砸中的手指不骨折也青肿起来。
真奇怪,都说十指连心,这疼痛要换成平时,她早就不能容忍了。可现下,她居然只是闷哼一声, 便冷笑着道:“现下手指断了,还用我写喜联吗?”
周天行双眼圆睁,呆若木鸡。
“王爷若是没事,绫便先行告退了!”说着,她便退出书房。
刚走出没有几步,便觉得被砸断的手指处传来钻心的疼痛,疼得她想就地打滚。她后悔了,十分的后悔,刚才怎么一时头脑发热,便拿自己和他赌气?
不值得呀,真的不值得!
就是写几副喜联又如何?就是祝他和曲英白头偕老又怎样?
反正,他也是要和别人大婚的,她写与不写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这是何必呢?
女人,没有一个男人,还可以找千千万万个男人呀!可是,没有了手指,她上哪里去找千千万万的手指呀?
就是找到了,那也不是她的手指呀!
周天行被萧予绫绝然的神情吓住,半响回不了神,待反应过来后,她已经走出了书房。
顿时,他的心中一阵慌乱,那感觉就和当年他在边关接到父皇已死,成帝继位的消息一样,将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他仓皇回神,匆匆忙忙追着萧予绫而去。
奔出房门,见到她在前面奔跑,也不管四周好多下人看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住了她的右手腕。
萧予绫回头看见是他,双眼圆睁,表情愤恨,道:“王爷追到此地,是要我即刻写喜联吗?”
他被噎住,干脆不回答她的话,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住。
她忽然发了疯,如同发了狂的野猫,举起没有受伤的左手便往他的脸上招呼去。她的指甲,久未修剪,利落的在他英俊的脸颊上面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大手把她往上轻轻一托,牢牢控制住她的左手,对一旁目瞪口呆的下人说道:“速速去将大夫请到本王的屋内。”
话落,便抱着她往他的院落走去。
她挣扎,大叫:“放开我,周天行,你放开我……”
他不理不睬,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萧予绫又羞又怒,手很疼,疼得她想杀人;一扭头,就能见到沿路驻足观望的下人,羞得她想破口大骂。
她无法杀他,只能张嘴骂:“周天行,你他妈的放开我,放开我!”
周天行蹙眉,她的说法她从未听说过,遂也无法明白她所谓的‘你他妈’是何意。但是,从她的表情看得出,这个闻所未闻的说法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想喝斥她两句,一低头,便看见她受伤的右手,他到嘴边的话立即咽了下去,放柔了声音道:“你莫要闹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这一说,提醒了她,她的左手被他控制,可是还有右手呀。
她举起右手,其中的中指骨头断开,无力的耷拉着,向着他的脸颊袭去。
他脑袋一偏躲了过去,脸上却是怒意显现,双手一松,眼看她要摔在地上,他又结结实实的顺势将她搂住,然后大手一挥,朝着她的屁股就噼噼啪啪两下。
“哇……”这一下,她的委屈胜过了她的自尊,也胜过了她的倔强,让她再也忍不住,张嘴就嚎啕大哭。
他住了手,有些慌张,问道:“可是疼了?”
她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面。
他没有动,待她牙齿的力量减弱,他方才开口道:“现下可解气了?若是解气就不要再闹,你的手再不看大夫只怕以后拿不起笔来!”
他不提倒罢,一提,她就觉得她受伤的指头处火烧火燎的疼。气是暂时消了,理智已经恢复,她自然不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见她老实,他赶紧将她重新打横抱起。
回到他的居处,大夫已经等候在那里。
大夫包扎手指时,萧予绫很想有骨气的不吭一声,可惜,她看见站在一旁的周天行,眼泪就像开了闸门一般,汹涌的往下落,她想止也止不住。
待到大夫离开后,她还在抽抽噎噎。
周天行无声的叹口气,掏出手巾为她擦眼泪。待擦到她的鼻子处时,她忽然一提气,一用力,就猛地往他手上擤一堆鼻涕。
她的想法很孩子气,有点不管不顾的感觉,杀不死他,那就恶心死他。
周天行一愣,看向他手掌和指头上面黏糊糊、亮晶晶的液体,不知道是该大笑还是大吼,最后是面无表情的用手巾将鼻涕擦干净,然后把手巾往旁边一扔。
萧予绫有点悻悻然,本来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哪知道他毫无反应。
周天行看她,了然的问:“现下可解气了?”
她脖子一扭,眼睛一横,不理睬他。
他想了想,道:“阿绫,刚才的事情是我不对……”
她倏忽扭头,差点没有闪到脖颈,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他。她刚才没有听错吧,他是在自我检讨?
在她一双无辜大眼的注视下,他有点无措,却依然强作镇定的继续说:“刚才我是不对,但你也有错。不愿意写喜联就不写,你大可以和我说说原因。可你却……如此刚烈。你若是丈夫,此等性格或许还能成为一代忠烈。可你是个妇人,妇人要的不是刚烈,而是柔软。你须知道,过刚则易碎。”
她冷笑,道:“我便是这样的,你待如何?”
他再次无语,以前只知道她与现下的妇人皆不同,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是如此刚烈的人。那种刚烈,带着让人震撼的绝决,他开始相信,她不同于其他的妇人,她完全可以没有依恋的离开他,然后凭借她的力量生活。
想到她会离开,他便十分的难受。
他尽量放柔自己的表情,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你今日也累了,便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