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郡王府,迎旭院内,长廊上面、小院之中站满了下人,个个噤若寒蝉,小心的看向主屋中灯火闪亮的窗户。里面,大夫正在为王爷疗伤,听说那羽箭只差一分便要伤到王爷的后心窝了。
王爷受重伤,对于整个咸阳城而已,便是天大的事情。这王府众人,一下成了乱麻,大气也不敢喘。
片刻后,一个侍卫焦急从外面走来,行至刑风面前,压低声音道:“刑大哥,有一件事情……”
“有事便说,何故吞吞吐吐?”
“属下、属下刚才查问是谁人放的羽箭,可、可……”
刑风蹙起眉,斥道:“堂堂大丈夫,如此扭捏作态,成何体统!”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侍卫说着,抬首一鼓作气道:“属下见王爷伤势严重,有心惩戒失手的兵士。一查问,竟然发现王爷中的那箭,不是王府侍卫所放!”
“什么?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
闻言,刑风面色剧变,疾步走到主屋前。想到里面大夫正在为王爷治伤,忙又放慢了手脚,小心的推门进去。
此时,周天行后肩上的羽箭尚未拔除。正赤裸着上身,盘坐在榻上。
“王爷,您忍着点,拔箭十分疼痛!”坐塌前面的大夫看到周天行后肩上面狰狞的伤口,不由有些担心,也不太敢下手。双手奉上白色的巾帕到周天行面前,接着道:“请王爷咬住此物!”
周天行颔首,张嘴咬住巾帕。
大夫见状,拿了已经煮过的薄刀,细细的在他伤口处剐。
即便用了麻沸散,可薄刀剐肉,带动陷入骨头的箭头在他骨肉里辗转,岂是那一点麻沸散便能止住的疼痛?
周天行疼得额上溢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双牙死死咬住嘴里的巾帕,脸上青筋暴露,双眼赤红且鼓出。
刑风不忍心再多看他一眼,扭头面朝跳动的灯芯,希翼大夫手上的动作能够快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将周天行的伤口包扎好,缓缓退出房门。
刑风站在门口,犹豫很久,直到周天行喝了药睡下,还迟迟未开口。
周天行闭目片刻,睁开赤红的眼睛,嗓音微微干涩的问:“本王吩咐你们抓的刺客可曾抓到?”
刑风愣住,他一直以为树林里的刺客是王府的侍卫,也一直以为王爷在树林里下命抓刺客是为了做戏给萧予绫看。他听到那命令,和所有知情的人一般,都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只是派几个人做个样子而已。
以至于刚才听到下属的回报,震惊得难以置信。
可没想到,王爷竟然是早早知道了!
想着,他脱口就问:“王爷,您知道那些人是刺客?”
“嗯!”周天行颔首,解释道:“本王原以为是侍卫在做戏,但偶然发现插在树干上面的箭羽十分陌生,遂猜到放箭之人并非侍卫!在树林中,确实有刺客。只是不知道那刺客,意在谁人!”
闻言,刑风怔怔不知如何言语,既然王爷知道不是做戏,为何还为萧予绫挡那一箭,难道王爷就不怕有性命之忧吗?
刑风,是个耿直之人,素来十分有自己的原则。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萧予绫,他可以有恻隐之心,甚至可以傻乎乎的一次又一次被她利用。
但是,前提是无伤大雅,不有损他的忠义之心。忠孝悌义,他刑风为了一个忠字,可以不顾一切。
此刻,他意识到王爷明知有危险还为萧予绫挡箭,满腔皆是愤慨,一反平日里的温和,虎目圆睁,怒道:“王爷,您明知道是刺客,为何不知保重身体?难道在您心里,自己的安危和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当做儿戏吗?”
周天行面对他的质问,也是一怔,当时救萧予绫,不过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哪里有时间深究其中的原因?
见他沉默,刑风更加义正言辞的说道:“王爷,风以为,何语小姐固然可人。妇人却终归是妇人,王爷对她宠爱有加,风无话可说!但若是为了她以身涉险,风以为,王爷之举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先后,亦对不起这满城的百姓和追随王爷多年的属下!”
说着,刑风甚至一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之上,单膝下跪,挺直腰板道:“风恳求王爷,拿到遗诏后,远离此妇人!”
周天行的脸,黑若玄铁。刑风这番激昂陈辞,好像隐隐约约说中了他心底不为人知的心思。
为女色而罔顾江山,罔顾性命,非大丈夫所为,是活该被万民唾骂的好色昏君。
活了二十五年,他一直是世人眼中的明主,是被天下贤士所赞誉的伟岸丈夫,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妇人,不顾一切?
他冷哼一声,脸沉如水,道:“刑侍卫如此说,莫不是在指责本王沉迷女色?”
“风,不敢!”
“好个不敢!”他说着,长手一扫,将床边的灯盏扫倒,怒问:“本王问你,今日布此局是为了什么?”
“为了取得何语小姐的信任,为了拿到先皇留下的遗诏!”
“她来王府数月,本王对她呵护有加,她可曾真正信任过本王?”
“未曾!”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
“因为她年纪轻轻便满门被斩,更流落异乡饱受折磨,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不相信世间之人。即便是对本王的真心承诺,她也是半信半疑,若不在关键时刻与她同生共死,她怎么会毒本王放下心防?”
“这……是风糊涂,竟然胡乱揣测王爷的心思!风知错,望王爷责罚。”
王爷如此舍命,原来并非为何语,而是为了遗诏呀!
刑风这般一想,忽就松了口气,王爷还是原来的王爷,是众人眼中的明主。刑风松气的同时,甚至于,对萧予绫生出了同情之心。
周天行缓缓颔首,道:“好了,你出去吧!”
话落,他轻轻阖上双眼,模样十分倦怠。刑风虽然相信了他的话,他自己,却是感到一阵阵的烦闷。
在看到羽箭朝着她飞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想过,只是不愿意她受到伤害,仅此而已!于是,便有了为她挡箭的举动。
他感觉身体里有个洞,黑漆漆的一片,让他无法探究里面装了什么,也不敢探究里面装了什么。
他是永业帝最疼爱的皇子,是曾经被誉为有尧舜风采的明主,是心怀天下的大丈夫。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局,为了成大事!
是了,为了大事,他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到此地,不就是为了成就大事吗?如今,以身犯险,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一想,他舒服许多,只是为了成大事而已。纵使有些喜欢萧予绫,也仅限于一个丈夫对妇人的宠爱而已,无甚大不了!
萧予绫醒来时,已经是丑时三刻,她恍惚的看了看周围,便听到一个女子说道:“小公子,您总算是醒了!”
她闻声望去,房中坐塌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青色裙衫的婢女,此人萧予绫知道,是周天行院里的大丫环,叫做秀荷。
不等她开口,秀荷便从桌案上面端了一碗药,走到她跟前,道:“王爷吩咐奴婢,待小公子一醒来,就要将此药喝了。奴婢不敢怠慢,这一晚上,都熬了三回了!”
“这药,是治什么的?”
“压惊,驱寒。大夫说您昏迷是因为受了惊吓,加之树林中湿气太重,所以抓了这服药……”
萧予绫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忙截断对方的话问道:“王爷现下在哪里?他身上的伤可要紧?”
“大夫已经为王爷疗伤,小公子请放宽心!说来惊险,那箭差一指宽的距离便会射到王爷的心窝。好在王爷福大命大!不过……那箭头伤到了王爷的肩胛骨,怕是要养上些日子才能痊愈!”
说着,秀荷将手里的汤药双手捧了递到萧予绫的面前。
萧予绫却不接,作势要下床。
秀荷惊,问道:“小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去看王爷!”
“王爷早早睡了,您还是等到明白天吧。再说,王爷受了伤,主屋那边把守森严,您去了也看不到王爷呀!”
萧予绫穿鞋的动作滞住,十分沮丧,却抱有一丝期望的说道:“我平日里和院中的侍卫关系不错,想来可以通融一下。”
“小公子,您就死了这条心吧,王爷早早有命,今夜不让任何人打扰!”
萧予绫重新回到床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秀荷见她的模样,暗暗一笑,道:“其实,您要见王爷也不是不可以,奴婢是王爷院中的大丫环,想要进到主屋自然无人能阻挡。只是,小公子须得……”
“怎样?”萧予绫一双翦水明眸如同路边小狗般无辜,可怜兮兮的望着秀荷。
秀荷再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道:“……须得先喝了药!”
话落,萧予绫接过药去,咕嘟咕嘟把苦得令人打颤的药汁悉数灌下肚。
秀荷以明了的眼神看向她,道:“小公子真是十分心仪王爷,为了见王爷一面,就连最苦涩的药汁也变成了甘甜的泉水,一口气便能喝下肚!”
萧予绫先是一愣,而后认真的颔首,道:“我确实十分心仪于他!”
秀荷诧异的看向她,原本只是调侃她,料想她小小年纪必然面薄,怎么她不但不羞涩,还承认得如此坦然。
“秀荷姐姐,现下可否带我去见王爷?”萧予绫没有心思去猜测秀荷的想法,径直问出自己在乎的问题。
秀荷回神,讪然一笑,领着她走到主屋。
她推门进去,屋内有一盏昏暗的灯光,周天行侧躺在榻上,双眉微微蹙起,脸色偏白,形容疲倦。
许是昏暗的灯光给人凄冷之感,萧予绫见到他的睡颜,只觉得他此刻十分孤寂。心口,微微一紧,想也不想,便脱了鞋袜轻轻上了塌,侧躺在他的身旁。
她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但又担心将他吵醒。犹豫片刻之后,她的手改了方向,转而探到被子中,握住他的大手,轻轻的将其放到她的胸脯处,按在她怦怦跳动的心脏上面。
“天行,你真傻,难道不怕死吗?”幽幽问完,她又笑了,笑得嘴角上翘,双眼璀璨,宛如得到了糖果的小孩,低声说道:“真是个傻瓜,可是我喜欢!”
话毕,她轻轻的仰头,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方才安安分分的躺下,宛如偷了腥的猫,得意非常。
复又偎在他的怀里,满足的合眼睡觉,低喃:“呵呵,我最爱的就是……傻瓜。看上去很聪明,其实很傻的傻瓜。”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她完全没有睡意,忽然有倾诉的欲望。许多话语,他清醒时不能说,唯有在此刻,她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出。
她和他十指相扣,身体相偎,絮絮叨叨的说道:“天行,其实我不是何语,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又怕你把我当做妖怪。对不起,骗了你,虽然是迫不得已,还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是亲眼见到她用头撞树,想要上前帮她。忽然一下没有了意识,再醒来,就成了她……只是,身体是她的身体,可想法却是我自己的……”
“天行,我知道你想找到遗诏,我也知道皇位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遗诏的下落。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好好谋划的……即便我不行,以你的才华,加上你身边那么多能人。你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天行,以前我喜欢你,可还能离开你。但是现在,只要一想到离开你,我就难受,就开始患得患失。所以,你一定不要负我,更不能娶好多老婆……你要是有很多老婆,我就想卓文君那样,赠你白头吟,只为相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