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遥遥默默看着忙忙碌碌的程父。这张脸与记忆里的重合起来,又有些许不同。面前这个男人清癯许多,衬衫外套着件毛线背心,微微佝偻着背,走路时还有些瘸腿,像个小老头似的。
程父把生煎包摆好了,拉着程遥遥坐下,催促着她吃。
程遥遥其实不饿。但面对程父殷切的注视,她夹起生煎包吃了一口。
程父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语气慈爱:“这家生煎包你从小就爱吃的,在乡下很久吃不到了吧?爸爸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明天再带你去店里吃,更新鲜!”
程遥遥鼻子一酸,喊了声:“爸爸。”
“哎,哎!”程父推了推眼镜,借此掩饰发红的眼,高兴道:“乖囡囡!”
程遥遥道:“爸爸,您腿伤好了吗?”
“谁告诉你的?”程父愣了一下,忙道:“没事,早好了,爸爸刚才不是走得很好嘛!”
哪里好了,明明还瘸着呢。程遥遥鼻子越发地酸,怕自己哭出来,忙闭嘴不说话了。
父女俩一时无言。
程遥遥是乍见到这辈子的爸爸,有点生疏和别扭。程父则是看着程遥遥,心中思绪万千。娇滴滴的掌上明珠去了穷乡僻壤当知青,他这个做父亲的居然还跟她赌气,两个月没给她寄钱!更别提这么多年对她的亏待了。
想到这儿,程父就心痛,乖女儿的小脸怎么看怎么瘦了一圈,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程遥遥吃完了一个皮酥肉嫩的生煎包,被程父看得不自在,道:“爸爸,你也吃。”
老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乖女儿都知道孝顺爸爸了:“好,好,爸爸也吃!”
程父夹起生煎包吃起来,太过激动还噎了一下。程遥遥赶紧起身去倒水,提起铝皮热水壶却是空的,另一只里则倒出了半杯水,还是温热的。
程遥遥道:“怎么没水?”
程父捶着胸口,“咳咳……你妈……魏阿姨这几天娘家人来办年货,有点忙,是爸爸忘了去打水。”
”啪”地一声,杯子拍在了桌上,程父吓了一跳,想哄程遥遥:“囡囡,咳咳咳……”
“行了,您别说话了!”程遥遥往水里加了一点灵泉,端过去递给程父。
程父一口气喝下去,顿时好受许多,精神都为之一振。他喘口气,道:“遥遥,你怎么来的上海?。”
程遥遥道:“我就坐火车来的。”
“……”程父道:“我是说你怎么忽然回家了?诺诺打了电话来,说后天的火车,你怎么没跟她们一块儿?”
程遥遥嫌弃地看着沙发上盖着的土气罩子,漫不经心道:“我在苏州拍戏,拍完就顺路回来了。”
程遥遥的语气太过自然,以至于程父“哦”了一声,半天才反应过来:“拍戏?遥遥,你不是在当知青吗?怎么跑去拍戏了!什么剧组?什么戏?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上辈子被老父亲念叨的阴影扑面而来。程遥遥道:“是荣添导演的戏!没有被骗!”
见女儿小脸上露出任性蛮横的表情,程父一肚子的疑惑都只好刹车。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以慢慢再套问,可别把她惹急了。
想到这儿,程父掏出一个小钥匙:“遥遥,你房间的锁爸爸换掉了。这个给你。”
程遥遥拿了锁,高兴地跑去开门:“我正想问呢,谁把我房间的锁换了。”
朝南的卧室宽敞明亮,屋子里干净整洁,新铺的床单散发出淡淡的肥皂香。程遥遥惊喜地跑进屋子,打开衣柜,里头还有程父给她添置的新衣服。
程父把行李提进来,笑道:“爸爸知道你要回来过年,早早就把屋子给你收拾好了。”
“谢谢爸爸。”程遥遥叫得越发真心起来。这个世界跟她有联系的人太少了,无条件疼爱她的人也太少了,有一个算一个,她都很珍惜。
程遥遥打开行李箱,她带回来的东西很少,一件件拿出来归置,做得也算熟练,这对以前娇滴滴的程遥遥来说简直是天上下红雨,程父又是一阵心痛。
程父又拿出一个存折递给程遥遥。
程遥遥接过来一看,崭新崭新的存折,刚存了两笔钱,一笔一千,一笔五十:“这是你的户头,爸爸以后每个月都会存五十块到这里头。”
这钱对于程遥遥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离一万块的目标又近一步!程遥遥喜滋滋地想,说了声“谢谢爸爸”就把存折收进小荷包里。
程父含笑看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怎么看怎么可爱。忽然叹了口气:“囡囡,爸爸有点事想跟你说。”
程遥遥高高地挑起眉毛。过去,程父一旦用这种口气对原主说话,那绝对是在她跟后妈之间和稀泥,要她别跟后妈和程诺诺捣乱。
只听程父道:“爸爸知道以前有些事,是爸爸冤枉了你。你魏阿姨她为人……“
程遥遥惊讶了,你这个直男总算看清楚啦?
结果程父话锋一转:“可爸爸这回摔伤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你魏阿姨是尽心尽力,忙前忙后地伺候。整整一个月,人都瘦了一大圈。爸爸真的很感动。”
“……”程遥遥鼓起脸颊。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程父接着道:“单位同事,左邻右舍,人人都看着的。光凭这一点,你也得对她尊重一些。明白吗?”
程遥遥垂眼看着程父的膝盖:“爸爸,你的腿还疼吗?”
程父眼神一下子柔软起来,道:“不疼。囡囡,你……”
程遥遥哼了声:“您放心吧,只要她不招惹我,我是不会招惹她的。”
程父这才放了心,又高兴道:“你魏阿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出去买点儿菜,中午好好做几道你爱吃的!”
程遥遥道:“爸爸,你腿还没好呢。”
程父笑道:“没事!爸爸看见你啊,就什么都好了!”
程父回房间去换外套了。
程遥遥像占地盘的猫咪一样在屋子里转动,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妩媚的眉眼中怒意升腾。好好一间屋子被糟蹋得不成样,摆满了各种乱七八的东西,茶具也从细瓷变成了土气的玻璃杯。角落和茶几下塞满空罐子,旧报纸,废纸皮等等中年妇女觉得能派上用场,但是永远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她记忆里许多值钱的摆设都不见了。程遥遥往鞋柜里看了眼,只有两双男人的皮鞋,一双七八成新,一双旧得快开胶了。程父的衣柜在他们卧室,程遥遥不好去翻,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剩不下几件好东西。
等程父出来,看着他身上的旧外套,程遥遥的怒气值终于达到了顶峰。
第114章 我卖废品
父女俩去了黑市一趟。上海的黑市比临安城的规模大许多,兜售的商品也丰富许多。除了新鲜蔬菜,水果,罐头,还有香肠,腊肉,许多罕见的苏联罐头。
程遥遥穿戴出众,还有人上来兜售布料和录音机。程父笑道:“遥遥想要?爸爸能弄到工业票,给你去商场买一台。”
程遥遥对录音机不感兴趣,道:“我想要冰箱。村里夏天好热,都吃不到冰淇淋。”
“冰箱?”程父惊讶了一下,道:“行,爸爸想办法弄一台放在家里,等你回来就能在家吃上冰淇淋了。”
程遥遥随口道:“我是要带回甜水村的。”
程父哈哈笑起来:“孩子话。冰箱大老远运过去多麻烦,等你回来了,还要千里迢迢运回来不成?”
程遥遥琢磨了一下,她跟谢昭明年就考大学了,冰箱放在村里也用不上多久。便把这个念头抛开了,道:“爸爸,买点儿糟鱼吧。”
父女俩买了不少好东西,腊肉,黄花鱼,干海带,肉卖光了,就买了两根大骨头。经过老大昌的时候,程父还买了一块掼奶油。
程父把东西都抢着提在手里,催促程遥遥:“遥遥快吃,你从小就最爱吃这个。”
这年头的奶油新鲜醇厚,入口即化,实打实的香甜浓郁,热量爆炸。程遥遥早上吃了奶油面包又吃了生煎包,这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掼奶油。
程父笑眯眯看着她吃,女儿这娇气挑食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也是十万分的可爱。
父女俩这么大包小包地走到家属楼下,左邻右舍都惊讶地围观着,纷纷跟程父打招呼:“程老师,今天过年啊?买这么多好吃的!”
程父红光满面,嗓音都洪亮许多:“是我们家遥遥回来了!”
那邻居便明目张胆地打量着程遥遥,不免又是惊艳赞叹:“噢哟,这是遥遥?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电影明星呢!”
程遥遥打小儿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当初她下乡的时候,邻居熟人们都在心中扼腕,这么个娇娇在乡下能过得下去?
没想到,程遥遥这朵鲜花非但没有凋零,反而越开越娇艳。一颦一笑的神情,身上的穿戴打扮,仍然是那副娇滴滴大小姐的做派。
程遥遥对这些邻居的印象很模糊了,只能随着程父含笑跟人点头致意,“张家姆妈”“王家姆妈”地乱叫一气。程父知道自家女儿娇气,笑眯眯道:“遥遥才回来,累得很。改天叫她上门给你们拜年。”
上海人的住宅相当紧张,一家七八口人挤在小两居里是常有的事情。程家却有一间三居室,厨房也算得上宽敞了。炉灶锅具一应俱全,摆满了各种调味料和空罐子,墙上挂着一串蒜和辣椒,灶台上也是一层厚腻的油垢。窗台上花盆里的蔷薇花枯萎了,反倒是几盆葱蒜郁郁葱葱。
程遥遥用手指抹了一下墙壁,纤细白嫩的指尖顿时出现一抹深褐色油垢。程遥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程父挽起袖子,在厨房里忙活开来,道:“遥遥,厨房里脏,你快点出去,爸爸今天给你露一手。”
程父的腿脚还没好全,他是个相当讲究风度的人,在外面的时候走路尽量维持着正常,这会儿走路就瘸得厉害。程遥遥看他额头上冒着汗,在厨房里生疏地忙活的样子,又是一阵难过。
程遥遥靠在厨房门口,道:“魏淑娟她怎么不回来做饭?您经常自己做饭吗?”
“你这孩子,怎么能直呼魏阿姨的名字?”程父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魏阿姨娘家人来办年货,魏阿姨陪着出去了,也许就在外面吃了。”
程遥遥更不高兴了:“她们在外面吃,就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饿肚子啊?我回来的时候茶几上还有隔夜的卤味,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也自己吃的饭?”
程父不说话了,来回翻找:“那刨子哪儿去了?应该是放在这儿的……”
程遥遥啧了一声,道:“您出去吧,这顿饭我来做。”
程父惊讶道:“遥遥,你会做饭?”
“您出去吧!”程遥遥把程父推出厨房,抢过围裙给自己系上,拿起了菜刀。
程父全程提心吊胆地站在厨房门口,絮絮叨叨:“遥遥,小心手!“
“慢点慢点,别切到手,那菜刀很利的!”
“油别溅出来,烫到会很疼的!要不还是爸爸来吧!”
……
程遥遥烦不胜烦,要不是看在那本小存折的面子上,都要吼人了。原主是不会做饭的,程遥遥只随便炒了个土豆丝,一盘清蒸黄花鱼,又煮了一碗番茄蛋花汤。
两菜一汤端上桌,香气扑鼻,主食是饭馆买的白面馒头。这一桌饭菜简单粗糙,发挥不出程遥遥三成的功力,也已经让程父惊讶万分。
程遥遥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在程父碗里,道:“爸爸,吃呀。”
程父回过神,把土豆丝送进嘴里,喉咙堵得尝不出味道来:“遥遥都会做饭了,爸爸还是第一次尝到遥遥做的饭菜……”
程遥遥舀了一碗汤放在程父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在乡下什么都要会做嘛。不做就要饿肚子了。”
程父顿时老泪纵横。他家娇滴滴的女儿,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在乡下到底是吃了多少苦?
“吃了许多苦”的程遥遥毫无察觉,眉眼间是一片赤诚的孺慕之情:“爸爸,这是我第一次做饭给你吃,你要都吃光才行。”
程父推了下眼睛,借机擦拭了泪水,道:“好,爸爸都吃光!”
这可是女儿第一次给自己做饭,程父当然要卖力地哄她高兴,不知道是出于心理作用还是其他,程父只觉得这些饭菜无比美味,父女俩人把一盘土豆丝和一条黄花鱼吃得干干净净,番茄蛋黄汤也喝光了。
程父放下汤碗,出了一头汗,只觉得酣畅淋漓,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许多。这些日子他一直觉得疲倦,许多工作都没有进展,现在忽然想到了一个新方案,立刻就想去单位跟同事们商量。
程父抢着收拾了碗筷,看着在客厅里转悠的女儿,几番犹豫。
还是程遥遥道:“爸爸,你看我干什么?”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