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瑙温声道:“堂妹也想像谢将军那样厉害吗?”
朱娇愣了愣,逐渐平静下来了。片刻后,她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她常常来校场上看士卒们的训练,每次看时,她总是既心酸又羡慕。心酸的是,谢无疾明明这样厉害,父亲却偏偏看走了眼,落到这样的结局;羡慕的是,倘若她也能有谢无疾,有朱瑙的本事,哪怕只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也许她的亲人和全庆阳的百姓都能上更好的日子。虽说她是个女子,可如今这时局,难道女子便要坐着等死么?
朱瑙又问道:“那你想回庆阳去吗?”
这问题叫朱娇一惊,踌躇着欲言又止。
朱瑙一直没有杀她,她便猜到或许有一天是要放她回去的。但朱瑙不赶她走,她也没有主动提。一来留在军营里,她多少能学到些东西。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又不是个能挑大任的,她是长女,弟妹年纪还小,往后庆阳侯府定要由她支撑一段时日。二来,被谢无疾俘虏来的几千名庆阳士兵如今还被关押着,她想替他们求情,又找不到机会开口,是以才一直拖着。
朱瑙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微微笑道:“庆阳军虽与邪教联手,可士卒皆是奉命行事,责在庆阳侯,不在众卒。四千人皆可发还与你一同归乡,重振庆阳。”
朱娇又惊:“真、真的?!”
“自是真的。”
“你们,你们不追究他们的罪过了?真的不追究了?”
“是。”
朱娇大喜过望,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原地小跳两下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朱瑙:“谢谢堂兄!!谢谢堂兄!!”
朱瑙笑眯眯地搂了搂她的背,以示安抚。
朱娇吊在他的脖颈上,又喜又慌:“可是,可是我爹不在了,家里已经没有能干的人了。我带着军队回去,我也不知该从何做起,这如何是好?”
朱瑙道:“放心,我自会派人襄助你。”
“好!太好了!!多谢堂兄!!”
就在此时,朱娇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哼声。她还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忽然,周遭的卫兵们都朝着她背后的方向行礼。
“参见谢将军。”
“不必多礼。”
朱娇吃了一惊,赶紧从朱瑙身上跳下来,一回头,正对上谢无疾冷冰冰的视线。
朱娇:“……”不友好的目光让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阵莫名:她又做错了什么?谢将军的脾气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朱瑙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回庆阳之前,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差人来告诉我便是。”
朱娇连连点头,冲着朱瑙笑了笑,不敢再看谢无疾,扭头跑了。
朱娇走后,朱瑙来到谢无疾的身旁:“你不练了?”
“今日练够了。”谢无疾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与朱瑙一起往回营的方向走。他问道,“你告诉她,让她可以回去了?”
朱瑙颔首。
谢无疾哦了一声。
他和朱瑙麾下兵力有限,人才有限,还要多线应付战事,不可能到处派兵攻占。那庆阳虽算得上富裕之地,但地处边陲,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庆阳安安稳稳,不在背后闹事,令他们腹背受敌,那么最好还是让庆阳原本的势力继续统治,他们只需派出少量人手监督即可。
谢无疾从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他当时将邪教军全数歼灭,却只把庆阳军俘虏了回来——要知道养这么多俘虏,每天可是要消耗不少粮食的!
而这段时日,他们也对庆阳军的内部做了一次清洗,已将其中明显偏向邪教势力的枝叶剪除。更重要的,是对于朱娇的观察。
其实把庆阳交还给朱娇的决定并不是朱瑙做的,而是谢无疾——毕竟他与朱娇接触的时日更久,朱娇是否能够胜任,他比朱瑙更有发言权。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情也被惯得有些骄纵,但心性是热诚的,且有肩挑重任的觉悟。加上身份合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朱瑙道:“其实你若自己告诉她,庆阳侯的那笔账她便忘得更快了。”
谢无疾淡淡道:“她愿忘记便忘记,愿记着也随她记。我不擅长做好人,还是你来合适。”
朱瑙揶揄道:“谢将军打算待谁都心狠手辣一辈子么?”
谢无疾脚步一顿,偏过头看着他:“我待你难道也心狠手辣么?”
朱瑙笑道:“谢将军待我和待别人怎能一样?”
这本是一句调侃的话,没想到谢无疾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朱府尹知道便好。”
朱瑙:“……”
他愣怔间,谢无疾已继续向前走去。他失笑地望了眼谢无疾的背影,很快跟了上去。
第216章 一物降一物
这厢谢无疾紧锣密鼓地安排练兵,那厢在延州城里的坐镇的人听说了消息,很是忐忑不安,唯恐他随时会带兵前来攻城,于是也加紧了练兵的强度,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再加上玄天教内部矛盾日益加剧,整个萧关以北的局势日复一日地紧张起来。
……
延州城内,焦别正在训练士兵时,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副有事要向他禀明的样子。
焦别交士卒交给副将暂带,走到一旁问道:“何事?”
传令兵道:“焦将军,史掌旗找您。”
焦别还以为有什么正事,一听到史安的名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没好气道:“他爱找就让他去找,你来告诉我干什么!”说完一甩手,又回去继续练兵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焦别正指挥军队变换阵型,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是史安亲自带着人过来了。
焦别不欲理睬他,继续做自己的事。史安在边上等了一阵,等得没了耐心,直接走了过来。
“焦将军,焦将军!”他站在焦别身后拍打焦别的肩膀,所有士卒的目光都看着,焦别没法再视他如无物,不得不再次把副将叫来主持,自己黑着脸跟史安走到一旁去。
“史掌旗有何事?”焦别板着脸,语气生硬得每个字都像石头,一出口就在地上砸出个坑来。
史安耐着性子问道:“焦将军,眼下大敌当前,不容小觑。不是说好了我们联合练兵吗?你怎么总是撇开我自己练呢?等谢无疾的大军打过来,就你这点人守的住延州吗?”
焦别听他竟然还有脸说这话,真是怄得心肝脾肺肾无处不难受。
要知道他虽然加入了玄天教,但这并不代表他和玄天教就是一体的。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分出各个派别,尤其他这种半路出家的,要他完全跟玄天教的人同心同德是不可能的。
他投降玄天教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所以他绝不可能把自己的人马交给玄天教去管,而只想借着教派的力量扩张自己的权势。但是张玄却想要把他的兵力啃下来,将史安派来的目的正是如此。
这几个月来史安一直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人手渗透进焦别的军队里,而焦别则处心积虑地不让史安把手伸到自己窝里来,顺便再从玄天教那里捞点好处。在朱瑙没来的时候,双方没有大矛盾,虽然各怀鬼胎,也算相安无事。
但是现在,大敌当前,焦别确实人手不足,史安又趁着这个机会提出了让玄天教的军队和焦别的延州军联合训练,共同抗敌,可实则又是在暗中施展小动作,想通过军队的整编达到架空焦别权力的目的。
焦别真的是受够了,彻底受够了!他现在在乎的真的已经不是那点权力了,而是自己的命啊!!
谢无疾那是多可怕的对手啊?再加上朱瑙,这还是开玩笑的事吗??只要谢无疾现在肯说一句打输了也不杀他,他现在立刻马上拱手把这烂摊子交给玄天教,绝没有二话!
问题是,万一延州失守,他必死无疑,谢无疾才不可能心软地留他性命。他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备战,和自己的昔日主将为敌。
如果玄天教内有什么旷世奇才,让他把军权拱手相让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别说人才了,那邪教里哪有什么会打仗的人啊?所谓的邪教军,看着人数多,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土匪而已。欺负欺负老百姓没问题,真要去跟训练有素的军队打起来,那根本是兔子打老虎,自寻死路!
焦别一副不想跟史安多说的样子,冷冷道:“史掌旗,你的部下和我的部下作战的习惯不同,互相之间难以配合,不如还是各练各的吧。”
说完就要扭头回去,史安连忙拉住了他:“别走啊,焦将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焦别如同一根弦,连日来的悔恨、压力、恐惧、怨愤……本就让他绷到了极致。被史安这一拽,砰地一下,断了。
他猛地一甩手,把史安推出去。史安猝不及防,连退数步,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幸而被周遭人及时扶住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焦别已经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
“我什么态度?我他妈应该什么态度?姓史的,你知不知道已经是什么形势了?!每天,每一天都有人逃出城去投奔谢无疾和朱瑙!!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全都要完蛋了!!你那比狗屎还烂的军队会打仗吗?会的话我直接把城让给你来守啊!!”
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玄天教徒们率先反应过来,顿时火了:居然骂他们比狗屎还烂?凭啥啊!
然而还没等众人发作,史安赶紧抬手拦下了。又被推搡又被臭骂,他的心情当然也不会好。但是他前几天收到了张玄的来信,让他好生安抚焦别。毕竟现在想要守住延州,也只能指望焦别了。
史安赔着笑道:“焦将军怕是误会了。打仗的事延州城里没人比焦将军更懂,自然都听你的。我只是怕你人手不够,想给你补充点人手罢了。”言下之意,至少在统兵这件事上,他暂时放弃跟焦别争了。
焦别却仍然嫌恶不已。就算史安把自己的军队送给他,他还不想要呢。那垃圾军队收过来,都怕把自己好好的队伍给带坏了!
焦别扭头往回走,史安忙又追了上去:“焦将军,你刚才说,每天都有人投敌?”
焦别恶言恶语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自从谢无疾来后,焦别就下令封锁了城池,严禁普通人出入,以免敌人潜入城中,己方的叛徒逃出去。但是命令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不停发生老百姓混在运物资的队伍里逃出城、普通士兵开城门出逃等事件,很明显,人心已经向着朱瑙和谢无疾那个方向去了。
焦别想不通:朱瑙和谢无疾明明也是原本两个不同阵营的人结合在一起,怎么就能融合得那么好?从中原到凉州再到延州,居然能一直亲密无间。这需要统帅有多么大的能耐和多么一致的默契啊!
史安也想不通:从来都是他们到了哪里就虏获哪里的人心,那朱瑙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就把人心给抢走了呢?
不过论打仗史安的确不行,玩挑拨离间和诡诈之术他还是有点经验的。他拉住焦别道:“焦将军,虽然我没读过兵书,但我知道兵不厌诈。既然最近总有人去投敌,那咱们何不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把咱们的人手安插过去,给他们下个套,让他们钻呢?”
焦别脚步一顿。派人去诈降?
这倒不失为是个办法,但是如果真要这么干的话,必须得找出一个对自己非常忠心,做事又很可靠的人。更重要的人,这人还得愿意豁出性命,毕竟这种任务非常危险,一旦败露,将必死无疑。
但焦别作为叛将,他的部下,也就是延州军,都曾是谢无疾的部下。就连焦别自己都对谢无疾仍然敬畏有加,何况是他的部下们?回头假投降弄成了真叛逃,就成了笑话中的笑话了。
有没有忠心到他能够绝对信任的人?有,但是极少。
想到这里,焦别下意识地向场上正在代替他指挥练兵的人看了过去——那里站着的是他的副将,崔诚。
……
一炷香后,训练告一段落,崔诚从场上走了下来。
“将军,史安刚才跟您说什么了?”崔诚问道。
焦别看着他欲言又止。
崔诚见状,隐约觉得与自己有关,但又想不出能是什么事,不由十分疑惑。
焦别摇了摇头,道:“走吧,先回去休息。”
两人解散了军队,往回府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上,焦别又忽然停下脚步,支吾其词:“我……刚才……唉。”
崔诚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并不想把崔诚派去诈降。崔诚离开以后,他身边就没有能干的人了。可是如今这局势,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打败谢无疾和朱瑙的方法了,
崔诚微微皱眉,挺直腰板道:“将军请说吧。”
焦别终究开始开了口,目光盯着地面:“史安建议我,可以派个人去谢将军……谢无疾那里诈降。如今敌强我弱,只有使他中计,我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崔诚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吗?”
焦别苦笑点头。
崔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到现在这样……你后悔了吗?”
焦别眉头狠狠一皱。当初他勾结玄天教的时候,崔诚曾经劝过他,让他相信谢无疾会带兵回来救援延州的。但是当时他一叶障目,没有听进崔诚的劝告,反而相信了玄天教的说辞。
他后悔吗?废话,肠子都悔青了!就没有一天不后悔的!但是……
“后悔又有什么用?”焦别咬牙道,“我已经杀了谢无疾的爱将,抢了他的延州城,难道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就会原谅我吗?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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