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乾这才终于切入正题:“费府尹上任之初,原该与地方豪强相争,立起府尹的威信来。可惜那时的机会错过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此时再造争端,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因此府尹想在关中立稳脚跟,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扶植府尹自己的势力。”
尤乾这番话说的是十分恳切的。朱瑙不管是一开始在阆州,还是后来在成都府,他之所以能够稳定大局,自是有一套他的手段。对于原本的地方豪强和地方官员,他都是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不造成太大的动荡。更重要的是,他扶植起了他自己的势力。他任用了不少新的官员,开办了新的工坊,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军队。眼下在蜀中,朱瑙要做的事又有谁敢反对?
费岑苦笑道:“这道理固然不错,可我要如何扶植我自己的势力?”
他也在加紧练兵,但一来兵马有限,二来练兵需要时间。而且关中没有蜀地那么好的条件。蜀地是个四塞之地,朱瑙可以安心壮大,他却没有这条件。这不是他现在都已经被谢无疾给盯上了么?
尤乾道:“眼下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么?蜀商要进关中来,正是要给关中带来变局的好时机。新建工坊需要官员,新开商行需要人手,费府尹趁着这个机会,便可大力栽培提拔自己的心腹。待费府尹的势力渗透各行各业,难道还怕权势得不到巩固么?”
费岑再次愣住。他一开始就知道尤乾来的目的是要说服他,但中间说到了他的难处,他差点都把这事给忘了。眼下话题绕回去,他心中猛然惊醒,提醒自己不要上尤乾的当。
然而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撇开尤乾的立场不谈,这话说的却真的在理。
关中,历来也是富饶之地,物产并不匮乏。正因此,这地方的局势十分僵化。僵化则必然带来腐朽。若要改变这局面,由内部发起是极难的,费岑很清楚他要推行一条政令的难度有多大。然则若有外部势力推动,此事却容易了很多。
谢家军是这股推力,蜀商更是!
原先费岑竭力将外部势力挡在外面,因为他仍是从前的思路。他以为只要能笼络住地方豪强,他这京兆尹便可一直当下去。可当那些地方豪强被人收买之后,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一味的笼络,让他成为了可以被取代的人。就算没有蜀商,没有谢家军,早晚也会有别人。而他的地位也不是被外部势力动摇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坐稳过!
费岑原本就不笨,他能跟尤乾和金闵周旋那么久,恰恰说明他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而他先前只是没跟上天下大势的变化,被尤乾这一提点,他顿时醍醐灌顶,神志清明。
“尤公子。”费岑忽道,“实在对不住。本尹忽觉身体不适,下午的会谈可否先行取消?”
尤乾一怔:“费府尹的意思是?”
费岑道:“明日……不,后日。给本尹两天时间休整,咱们再行往下谈。到时候相信也能给蜀商兄弟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需要换一种思路重新看蜀商送来的方案,并寻找他自己的获利方式。这需要时间。
尤乾笑道:“那费府尹务必好好休养,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
费岑“嗯”了一声:“多谢尤公子。”
眼下费岑急着想重新整理思路,想明白之后他一定有许多要跟尤乾谈的,但不是现在。况且眼下正是午膳的时间。
于是他问道:“尤公子用过膳了么?”
尤乾听出这是逐客的意思,忙道:“吃过了。草民这便告退,不打扰府尹用膳。”
费岑点点头:“我让人送你出去。”
尤乾刚走到门口,费岑又忽然叫住他:“尤公子。”
尤乾回头:“府尹还有吩咐?”
费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成都府的朱府尹,他……他……”他不知该怎么问,舔了舔嘴唇。片刻后却笑道,“罢了,尤公子既已向本尹投诚,本尹自是要重用你的。往后倒想好好听你说说那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乾忙道:“费府尹若愿意听,尤乾一定尽言。”
费岑颔首:“好。你先去吧。”
如今主少国疑,各地割据。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朝廷已然指望不上。他必须要做更加长远的打算了。
尤乾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第123章 茶馆之约
另一边。
时辰快到的时候, 金闵换好衣服,点了人手,预备出发去官府。然而他刚要出门的时候, 官府的官吏就来给他送信了。官吏通知他们今日的会谈取消, 让他们过两日再去。
“取消?”金闵非常意外, “为什么会突然取消?”
送信的官吏公事公办地答道:“费府尹忽然身体不适,因此需要休息两日。”
金闵愣了。身体不适?
官吏就来送个信, 送完信就回去了。而谢无疾今日不在,他自己出去逛集市和茶馆了,因为蜀商那边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他现在不再跟去官府凑热闹了。于是等官吏走后, 金闵就和自己的手下议论起来。
一名手下道:“费府尹怎么会忽然身体不适?昨天看他还好好的。”
另一人道:“他明摆着不想跟蜀商合作, 这是又用装病来拖延时间了吧?”
对于费岑拖时间的本事他们可是早有体会。虽说装病这种手段也太过低劣了, 不过看这两天费岑对蜀商的态度,的确是厌恶到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想出这样的烂招也不奇怪。
金闵对此非常幸灾乐祸。反正他们这边驻军的协定已经达成了, 蜀商那边进展不顺利,他们还是很乐见其成的。
要知道他们、蜀商、京兆府这三方的势力之间的关系可谓十分微妙,各自之间都有合作, 也各自之间都有纷争。如果蜀商跟京兆府打得太火热,才对他们不利呢。
金闵呵呵冷笑道:“他愿装病, 就让他装去吧,总之与我们没什么干系。”
手下担忧道:“金副尉,若是京兆府迟迟不能与蜀商达成协约, 蜀商要求我们出面干涉怎么办?”——毕竟他们是同盟, 一致对付京兆府也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
金闵皱起眉头,颇为不屑:“京兆府已经答应他们那么多条件了, 少了那几条,他们还真敢要求我们出兵攻打不成?尤乾不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吧?”
言下之意,他们如今看热闹就行了,成或不成反正都跟他们没关系了。
手下们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众人也就不再纠结,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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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疾在集市逛了一圈,又来到茶馆门口。近来他只要闲来无事,便会到茶馆来看看。然而他一次都没再遇上那个叫贾一珍的人。
他站在茶馆的门口,目光在堂中扫了一圈。今日仍和前几日一样,茶馆中人头攒动,却都没有那个人。
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他前段时日一直探寻贾一珍的下落,是怀着招揽人才之心。然则近几日来,他想再见贾一珍一面,却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能将天下大势一眼看透、能将他的烦恼一语说中的人,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那人到底是何身份?究竟有何背景?
贾一珍,或是由“假亦真”所化而来吧。
谢无疾心里其实有一个猜想。他有时希望那猜想是假的,贾一珍就是颗沧海遗珠,他便可放心将此人揽为己用;他有时也希望那猜想是真的。因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至少让他弄明白究竟,总好过悬而未决。
谢无疾在大路中间茫然地伫立了片刻,一无所获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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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费岑“病愈”了,于是金闵带着人前往官府,继续未完成的协商。
在官府门口,金闵遇上了尤乾。
尤乾这几日也没闲着,天天到处与人把酒言欢,很是吃得开。他出手大方又善言辞,已交下许多真真假假的朋友,可为日后所需铺路。昨晚他也是喝了酒很晚才回去睡,早上起来才醒酒,因此人看起来实在不大有精神。
而他的这股萎靡看到金闵眼中,便以为他是在官府碰了壁,心烦得吃不香睡不着了。
毕竟还是同盟的关系,金闵也不能太落井下石。于是他心里偷着乐,面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上前拍了拍尤乾的肩膀:“尤兄,看开点儿。”
尤乾一愣:“啊?”什么东西看开点儿?
金闵还没来得及更多安慰,官吏已出来迎人了。于是两人不再多话,带着人进官府去了。
到了官府大堂,费岑已坐在大堂上等他们了。金闵一瞧费岑,不由愣了愣:以往费岑见他们的时候,虽然也会堆着笑,可明显是虚与委蛇的假笑。可今日费岑竟然红光满面,笑意能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几可谓春风满面。
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双方入座,会谈很快开始。
尤乾又把先前那些悬而未决的那些事情提了出来:“我们希望能在乾州、华州各办几间非兵用冶炼坊,每工坊各募工人一千,采巴山之矿进行锻造。开办工坊所需由我们蜀商提供,工人从当地遴选招募,经营所得我们与官府五五分成。”
金闵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啧啧摇头。
蜀商想要把手伸向关中的矿产开采与冶炼之事,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费岑等官员义正言辞地驳回去,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说实话,这本就是蜀商的僭越,尤乾怎么就学不会知难而退?非要一次一次被人驳斥,他都不腻么?
金闵正在心中暗暗腹诽,却听费岑开口道:“可以。”
金闵:“……”
可以??!?!!
他没听错吧???
却听费岑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道:“你们想开办工坊,这没问题。不过一千人太少了,每工坊须招募工人两千以上,且工人年俸不得少于百斛。另外,包括开采矿产在内的花销都得由你们负责。”
此事既然由蜀商出钱承办,多招募一些人手,便可为关中更多的流民提供生计。流民越少,则秩序越安宁。而且招募的人越多,所需治理官员就越多。费岑正需要这样的时机大力提拔栽培忠心于自己的人。
金闵目瞪口呆。一千人还嫌工坊太小,还让招两千??
尤乾却笑了起来:“照费府尹这意思,那便是要我们拿出许多银子来养人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经营所得恐怕不能按着五五来分了。”
费岑一本正经道:“山林海泽矿产皆为官家所有,工坊劳役亦是我关中的百姓。你们出的不过是置办工坊的钱,还想与官府平分收益,本就不合理嘛。”
这话说得颇为无赖,于是双方就在钱与人数的问题上辩了起来。
尤乾不怕争辩,怕的是对方堵死了路,连争的机会也不给他。他身为商人,讲价可是他的擅长,而且他开出的条件本就给了对方商榷的余地。
于是双方各自援引论据,争执起来。争到火热时,双方还都掏出了算盘和账簿鱼鳞册等算起账来,一时间,大堂里满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声。
金闵等人置身事外,一直傻眼,连句话都插不上。
不多时,官员们和蜀商们在各自让了一些条件、又另外讲了一些条件之后,终于在此条上达成一致,又继续往下协商。
费岑“病”了两日,金闵简直怀疑他病中烧坏了脑子,他的态度一改以往,再不是油盐不进,反而十分积极主动。原先他要么不想让蜀商插手,要么也绞尽脑汁挤压蜀商的插手的范畴,可如今他反倒主动将其扩大。有些事蜀商只想小规模地试办,他反倒还要逼着人家大刀阔斧地办起来。只因事情办得越大,他在其中发挥的余地也越大。
直到天快黑时,双方都已吵得口干舌燥,而那些悬了许久而未决的事情终于也都大有进展了。
不管是费岑还是尤乾,在经过了几个时辰斗志昂扬的争吵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他们疲惫的脸上,也都挂上了餍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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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金闵带着自己的手下回到住处。
一关上大门,这些军人们就忍不住炸开了锅。
“费府尹今日怎么回事?他疯了么??还是被人下降头了??”
“之前那几天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费岑也收了那些蜀商的贿赂?”
“不会吧?要是费岑也收了贿赂,他们今日怎么还会吵得那么凶?而且他一个府尹,他收贿赂干什么……”
“可如果不是被收买了,京兆府怎么会真的同意让蜀商插手那么多事!如此一来,蜀人的势力不就彻底延伸进关中来了么?!”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那些当官的到底怎么想的?”
众人满头雾水,聊得热火朝天。金闵却没心情与他们讨论,急急忙忙找谢无疾汇报今日的变故去了。
……
谢无疾正在屋中看书,金闵进来后忙不迭将今日会谈的大致进展和过程一一向谢无疾禀明。
谢无疾听后也有些诧异,然则听金闵描述了费岑今日的说辞和做法,他倒也很快想明白了费岑的用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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