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便是五弟尉迟渊的。
这孩子写信也没个正经,言辞如何不着调就不必说了,一笔字也不难看,偏要写得歪歪斜斜,一笔一划都透着惫懒,尉迟越一看便想起弟弟那懒洋洋的模样,笑意不觉漾开,真真是“见字如晤”。
尉迟越先前还有些担心他会悄悄跟来,不过使团与随从禁军每日朝夕对照名册清点人员,凭他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怎么可能瞒天过海混迹其中——若是那么容易便叫人混进来,他这储君也不必当了。
待得数日后收到王府寄来的书信,他心头那点疑虑也被驱散了。
太子将尉迟渊乱七八糟的书信读了两遍,把信笺叠好,收入箧笥中,又拿起一封。
未等他打开封缄,便听车外传来贾七的声音:”殿下,属下有急事禀报。”
贾七素来有些轻佻,可此时声音沉肃,一听便是有大事发生。
尉迟越心头一凛,便即命舆人停车,撩开车帷,对贾七道:“何事?”
贾七额头上满是冷汗,压低声音道:“兹事体大,请容属下上车禀报。”
尉迟越点点头,贾七立即登上马车,正要说话,瞥见车中的“林待诏”,不觉愣怔了一下。
他们两兄弟曾在沈府外盯梢,怎会认不出太子妃?
尉迟越当着他也不装模作样:“太子妃不是外人,说吧,出了什么事?”
贾七便即道:“启禀殿下,京中传来消息,五皇子殿下不见了。”
尉迟越一路上收到弟弟三四封书信,最新的一封刚读罢,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明白过来,这些信一定是提前写就的,小崽子八成蓄谋已久:“何时发现的?”
贾七脸色发灰,冷汗淌到了眉骨:“殿下接连几日不曾去弘文馆……这也是常有的事,冯学士起先也不以为怪,直至三日前,他察觉不对劲,前去王府寻人,这才发觉殿下不在,府中下人道殿下去了华清宫,冯学士便遣人去问,这么一对证,才发觉自正月十八后便无人见过五殿下。
他顿了顿接着道:“一查城门的记录,原来那日五殿下来送行,之后便不曾回过城。”
贾七没说一句,尉迟越的脸色便差一分,沈宜秋亦觉难以置信,这么大个人走丢,家人竟然过了十多日才发觉,且不说尉迟渊还是皇子,可见他平日被忽略到了何种地步。
尉迟越听贾七说完,捏了捏眉心:“他带了几个人?”
贾七道:“只有两个长随。”
尉迟越脸色白得吓人:“圣人可知道此事?”
贾七道:“冯学士想禀告圣人,叫贤妃娘娘阻拦住了,不过皇后娘娘知晓此事,已经遣了宿卫去京畿一带搜寻,又暗中告知各州县长官寻访。”
尉迟越思索片刻道:“他多半是要跟孤去灵州,从随行禁卫中分出两千人,分作三路,立即去长安至灵武的三条道沿途细细搜寻。”
贾七应是,正要退出去,又有一个亲卫来禀:“启禀殿下,探路的斥堠回来禀报,道前方十里,峡谷中似有埋伏。”
第96章 埋伏
闻听此言,车中几人微微变色。
“莫非是吐蕃人捣鬼?”贾七未及细想脱口而出。
尉迟越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沈宜秋深以为然,吐蕃内乱,求和之心比大燕更甚,且此地距西北边关尚有千里,便是有人要破坏议和,大批吐蕃军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入关?
贾七回头一想,也明白埋伏此处的不可能是吐蕃人,那就是内敌了……
尉迟越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谁会这么胆大包天,莫非是尉迟湛?他这四弟倒是觊觎储君之位,只可惜志大才疏,有贼心没贼胆,在朝中亦没什么根基,就算有心篡夺储君之位,怕也没那么大本事。
沈宜秋也是一头雾水。她心念电转,顷刻之间将可能的人选都盘算了一遍,一一否决。朝中自然有人盼太子死,还着实不少,但尉迟越这回带了三千精骑,个个是十六卫中的精锐,要伏击太子也没那么容易,若是一击不中,岂非打草惊蛇?
尉迟越问那前来报信的侍卫:“埋伏在何处?可知有多少人?”
那侍卫道:“回禀殿下,前方十里坂道迂曲险狭,隘口仅可容单车通过,峡谷两旁俱是密林,那些人便是埋伏在林中,可探查的约有百人,藏得深的便不得而知了。”
尉迟越点点头:“多半是山匪之流,不足为惧。”
贾七不禁失笑:“哪儿来的贼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太子也觉此事蹊跷得很,这种不成气候的山贼匪类,劫掠的大多是往来的商人,见了官兵溜得比兔子还快。
稍有经验的山匪,一听蹄声便知他们一行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怎么还会往刀锋上送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捏了捏眉心,吩咐贾七道:“叫车马停下,原地歇息,你和贾八先带一百弓弩手去前头探探路,先弄清楚那些人的来路再动干戈。”
贾七领了命,便即下车,点了一队骑兵并弓弩手,与弟弟领头,众人翻身上马,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去。
到得山隘前方,只见两旁山峰高耸如同城阙,抬头一望,天空只有窄窄的一线。
贾七低声对弟弟道:“当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便即一抬手。
弓弩手们训练有素,不必贾七下令,便分散就位,将箭镞对准两侧的密林。
林子里传出一阵响动,惊出一群雀鸟。
贾七亦摘下背上长弓,弯弓搭箭,朗声道:“前方是哪位朋友?为何藏头匿尾,不露真容?”
林中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用蹩脚的官话喊道:“你耶耶牛天王在此,留下钱帛米粮,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格杀勿论!”
贾七一听乐了,扑哧笑出声来,心道果然是不长眼的毛贼。他心中哂笑,却不耽误手上功夫,便即将箭尖指向那声音来处:“哪里来的山贼,快快出来受降,否则耶耶一箭将你这对没用的招子串成一串!”
那粗犷声音:“你们……尔等不是胡商?”竟是大为困惑。
贾七哭笑不得,连商队和官兵都分不清楚,竟然也敢落草为寇。
贾八纳闷地搔了搔头:“这些真是山匪?“怎么听起来比邵家那二愣子还愣。
贾七道:“先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说着侧了侧头,拉紧弓弦,便要向那声音来处射箭。
千钧一发之际,林中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有话好好说,我们只是求财,不想害人性命,莫要逼我们动手,我们有一百三十八人,个个有尔等两个长,三个宽。少说废话,快快将财帛留下,小王我饶你们一条性命!”
这把嗓音清亮悦耳,如春日的山涧,一口流利纯正的官话,最要紧的是,此人的声音贾七和贾八都太熟悉了。
贾七先是一怔,接着一惊,随即大喜。
贾八还如坠云雾,压低声音道:“阿兄,这人的声音怎么有点像五殿下?怎么自报家门还带报数的?这不是……啊!”
他猛地一拍脑袋;“五殿下失踪……却是跑这儿当山贼来了?!”
贾七差点调转弓给他一箭,轻斥道:“闭嘴!”
他转身对着禁卫们打了个“生擒”的手势,然后不动声色地对林子里喊道;“哪儿来的毛贼,竟敢在你耶耶面前大放厥词,首领是哪个缩头乌龟?有种出来与你耶耶名刀明枪打一场!”
五皇子的声音响起:“打就打!小王便来与你会会!”
那粗犷声音道;“二弟且慢,你年纪小,身板薄,细胳膊细腿打起来吃亏,待阿兄打头阵!”
说罢对众匪喊道“二天王高义,我等血性男儿,难道还不如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吗?别管是商是官,给我杀将过去!杀!杀狗官!”
林中众匪群情激昂:“杀狗官!杀狗官!”一边高喊着一边冲杀出来,从离地数尺的山石上一跃而下,霎时便聚集了上百人众。
贾七打眼一瞧,只见这些匪徒大多穿着短褐粗衣,头上包红巾,腰上皆系红带,算是统一了着装,兵刃却是五花八门。
为首一个虬髯大汉双手各持一柄豁口大斧,显是用来劈柴的,余下人众有的拎着锄头、有的扛着钉耙,镰刀、猎弓、棍棒应有尽有……
一个穿着褐布袍子,手持柴刀的少年不慌不忙跟在众人后头,吊儿郎当地提着把柴刀,嘴里叼着根草。
贾七默默看了一眼五皇子手中的柴刀,在一众农具之间,这豁口大刀鹤立鸡群,已称得上神兵利刃。
再定睛一看,众人皆是衣衫褴褛,他穿那身半新不旧的褐布袍子堪称体面,方才那匪首称他为“二弟”,可见他在匪帮中混得相当不错,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人中龙凤,落草为寇还涨了行市,从皇子升为“天王”。
五皇子下到半坡,趁着群匪不注意,悄然往树丛间一闪。
贾七不知五皇子与这伙人有何恩怨,回头对众侍卫道:“收了弓箭,生擒活捉,尽量别杀伤人。”
侍卫们便即收了弓箭,拔出腰间陌刀,只以刀背迎击。
贾七贾八下了马,轻舒猿臂攀上石壁,几个兔起鹘落,便到了五皇子的藏身处。
尉迟渊背靠着一棵大树,柴刀插在土中。
他抱着臂,将嘴里的草茎一吐,笑道:“来将通名,小王宝刀不斩无名小卒。”
两人下拜行礼:“属下救驾来迟,请五殿下降罪。”
“好说好说,”尉迟渊笑道,瞅了一眼下方站成一团的人群,“这些都是我帮中兄弟,还请两位看我薄面手下留情。”
贾七道:“属下明白,已经下令生擒,绝不杀伤这些……英雄的性命,殿下不必担心。”
尉迟渊点点头,这才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叹了口气:“带我去见阿兄吧。”
待得他们下了山崖,“鏖战”也分出了胜负。
这些匪徒烧杀抢掠的技艺显然不怎么精熟,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不堪一击,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之后,那一百多条汉子便叫侍卫们尽数擒住,有三五个汉子受了点轻伤,还都是乱斗之中被自己人的农具弄伤的。
匪首被侍卫用马鞭反绑了双手,正见他的便宜二弟与两个官兵首领谈笑风生,方才发觉自己上了当,气得跳脚大骂,骂的都是庆州一带的土话,侍卫们也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话,便有人一刀鞘抽在他嘴上,抽得他一张嘴立时肿起。
不想那匪首硬气得很好,吐出一口血带两颗牙,继续大骂。
贾七道:“倒是条汉子。”
尉迟渊对匪首拱拱手:“牛兄,得罪了。”
又对押着他的侍卫道:“牛兄是客,不可失礼。”
侍卫忙行礼道:“遵命,五殿下。”
那山匪骂到一半,忽然住口,瞪着一双牛似的大眼:“你……你……”
就在这时,贾七已经牵了马来,尉迟渊向匪首道了声“失陪”,便即策马而去。
尉迟越在车中等着侍卫们回来禀报,一边忧心失踪的弟弟。
听见马蹄声响,他撩开车帷往外一看,却见山道上几人策马奔来,几名黑衣侍卫中间夹着个穿短褐的,不禁心生疑惑,待他们行至近前,看清那人的形貌,他先是喜出望外,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擂鼓般地狂跳起来。
不过欣喜只有一瞬,随即怒火便窜起三丈高:“孤今日定要打断他的腿!”便即下了马车。
沈宜秋见他面若寒霜,恐怕那句话不是虚言。她暗暗觉得尉迟渊被打断腿也是活该,不过到底不能眼看着事情不可收拾,也跟着下了车。
少顷,尉迟渊行至车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正要行礼,尉迟越忽然从一旁侍卫手中夺过马鞭,劈头盖脸地朝弟弟身上抽过去。
马鞭带着呼呼的风声,显然是真的下了力道。
尉迟五郎大吃一惊,不自觉地抬起胳膊一挡,鞭子抽在他前臂上,只觉剧痛煞时传遍整条胳膊,半边身子都是一麻,他痛嘶了一声,脸色变得煞白,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
不过他不求饶,也不呼痛,只是咬牙忍着。
两兄弟的性子虽大相径庭,倔起来倒是一个德性。
沈宜秋在一旁看着,有些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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