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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在华灯初上时分抵达长安城。此时坊门早已关闭,高立的坊墙阻挡不住歌管欢笑与声声爆竹。
  因皇帝将元旦大朝会改到骊山,除夜的长安城不如昔年那般热闹,可除旧迎新的气氛仍旧笼罩着整座都城。
  蓬莱宫北据高岗,从这里南望,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甘露殿飞凤楼,张皇后凭栏而立,往城中望去,只见各个坊曲中的楼观寺庙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万千灯火映亮了夜空,令星月无光,便似天上星河落到了地上。
  张皇后伫立良久,对身旁女官道:“你听得见罗城传来的爆竹声么?”
  女官秦婉道:“奴婢年迈耳背,不比娘子好耳力。”
  张皇后笑道:“你我同岁,怎么说得好似七老八十……”
  说到一半不禁失笑:“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
  秦婉忙道:“娘子春秋鼎盛,只有奴婢一人老。”
  张皇后笑道:“既是同岁,要老也是一起老。”
  秦婉道:“不然。娘子寿比南山,奴婢福薄命短,同样的岁数,奴婢垂垂老矣,娘子算来还不过是个垂髫的小娘子呢。”
  张皇后道:“你这张嘴啊……”
  不禁朗声大笑起来,一旁的宫人内侍都凑趣地笑起来,笑声久久回荡,慢慢止息,如同筵席将散时稀疏的箫管。
  张皇后脸上笑意渐隐,怅然道:“这会儿该饮屠苏酒了罢?”
  秦婉知她说的是华清宫的岁除宴,心中恻然,佯装若无其事道:“晚来风凉,娘子早些回殿中去吧。”
  张皇后笑着摇摇头,自嘲道:“老了,真是老了,人也变积粘了。”
  一行说,一行下楼,眼前一晕,脚下一个踉跄,秦婉唬了一跳,忙去搀扶她:“娘子小心!”
  张皇后推开她的手:“只是绊了下,哪里就要你扶了。”
  甘露殿中灯火辉煌,帷幔都换成了喜气热闹的纹样,金瓶中插着红梅,窗户上贴了许多彩帛金纸剪成的花胜。
  宫人内侍们生怕皇后孤凄冷清,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卯足了劲将这甘露殿装饰得喜气洋洋。
  可强撑出的热闹,非但徒劳无益,反增落寞凄凉。
  筵席已经摆好,大大一张食案上摆满了金盘玉碗,海陆珍馐应有尽有,可是用膳者只有一人。
  张皇后与秦婉情同姊妹,但毕竟有主仆之分,不能邀她同席。
  她抬头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宫人内侍,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喜气洋洋的笑容。
  秦婉捧起酒壶,往舞凤纹金杯中注了半杯屠苏酒,澄黄酒液入杯,药味随着酒香弥漫开来。
  时人有在岁除饮用屠苏酒的习俗,饮时阖家老幼齐聚一堂,按照年齿,自幼及长,一一饮过,求个添福添寿的意头。
  张皇后默然片刻,端起酒杯饮了,椒的辛,柏的苦,酒的辣,一起入喉,呛得她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秦婉忙替她拍抚。
  张皇后呛咳了一会儿,掖掖眼角的泪花,笑道:“想我当年,这样的薄酒能饮几坛子……”
  话只说了一半便摇头:“又提当年勇,果真是老了。”
  秦婉想说点什么宽她的心,可口舌仿佛锈住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后执起玉箸,兴致勃勃道:“让我尝尝这珑璁餤做得如何。”
  她病中本就没什么胃口,吃了一口便觉腻味,勉力吃了半块,又尝了几样,便即投箸。
  她笑着对宫人和黄门们道:“你们也去用膳吧,我这里留两个人轮流伺候便是,大节下的也不必拘着,樗蒲六博局开起来,输了算我的。”
  众人都道要留下侍奉娘子。
  皇后摇摇手:“你们去,我有些乏了,回去躺躺。”
  正要起身,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听着有不少人。
  张皇后不禁诧异,与女官对视一眼,有位份的嫔妃都去了骊山,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的黄门和宫人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张皇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三郎?”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帘栊一动,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走了进来,下拜行礼;“母后万岁。”
  张皇后说不出话来,竟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方道:“你们不是在骊山么?怎的到这里来了?”
  秦婉喜不自胜:“娘子明知故问,殿下与太子妃娘娘自然是来陪娘子。”
  太子扫了眼喜庆的宫殿,孤零零的食案,满案的盘碗杯盏,心中涩染。
  他定了定神道:“听闻阿娘微恙,儿子与阿沈便来探望。母后现下如何?太医怎么说?”
  张皇后道:“不过一点小病小痛,我不耐烦去骊山才称病的……你们这会儿过来,明日的大朝怎么办?”
  尉迟越目光一闪,若无其事道:“圣人已经准了儿子缺席。”
  张皇后一听便明白过来,蹙了蹙眉,一想事已至此,便没再提这些。
  只是连声道:“叫你们路远迢迢地过来,真是……真是……”
  说着说着不觉哽咽起来,佯装咳嗽避过脸去,掖了掖眼角。
  秦婉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大老远地过来,娘子还叫人干站着。”
  张皇后连忙道:“看我这糊涂劲,你们还未用晚膳吧?”
  又埋怨女官:“你也就知道说,还不看座传膳,同他们说加一道鹭鸶饼,一道升平炙,一道飞鸾脍,一道糖蟹……”
  尉迟越目光动了动,这些都是他平素最爱吃的,他从未说过,也未表现出特别的喜爱,没想到嫡母竟一清二楚。
  张皇后又道;“还有七娘喜欢的樱桃毕罗也别忘了,一切菓子肴馔中都不可放杏仁和杏仁霜,千万记得!”
  秦婉连连答应。
  张皇后一边张罗,一边握住沈宜秋的手:“你身子骨弱,做什么大老远地来回奔波,都怪三郎,自己胡闹也罢了,也不知心疼媳妇!”
  尉迟越笑着入座:“母后却是冤枉我了,是她求我带她一起来的。”
  沈宜秋忙道:“母后别担心,我上了马车便睡,一点也不累。”
  尉迟越道:“这话不假,的确睡了一路,母后看她脸颊,上面是不是还印着宝相花纹的印子?”
  他今日着的衣袍便是宝相花刺绣。
  沈宜秋一慌,不自觉地抬手摸脸,随即想起枕在尉迟越身上睡是昼间的事,便有印子这会儿也早就消了,明白过来他是在逗自己,不禁恼怒地乜了他一眼。
  皇后哪有不明白的,朗声笑道:“三郎学坏了,尽欺负媳妇。”
  尉迟越瞟了沈宜秋一眼,笑道:“岂敢岂敢。”
  说笑间,宫人捧了食案盘槅来,肴馔陆续呈上。
  张皇后道;“不忙说话,你们都饿了,先用膳。”
  尉迟越笑看沈宜秋一眼:“孤确有些饿了,她在车上倒是吃了不少,又是菓子又是饼的。”
  张皇后佯怒:“尽胡说,方才还说人家睡了一路。”
  沈宜秋的确不是睡便是吃,不禁红了脸。
  宫人端了新酒来,太子亲手执壶,斟了一杯奉给皇后:“母后请。”
  张皇后从他手中接过酒壶,笑着替儿子媳妇斟酒:“屠苏酒该你们小孩儿先饮。这里是七娘最小,你先饮。”
  沈宜秋道了谢,捧起酒杯饮了两口,尉迟越便自然地将她手中杯盏接了去,对皇后解释道:“阿沈有胃疾,不能多饮,还望母后见谅。”
  沈宜秋道:“一杯两杯不打紧,难得陪母后用膳。”
  张皇后却毅然决然地站在儿子一边:“怎么小小年纪便有胃疾,这病症可大可小,千万好生调理,别落下了病根。”
  太子和皇后依次饮了酒,三人又尝了五辛盘,吃了胶牙饧和米面酥油做成的假花果,一边谈笑一边用膳。
  张皇后本来没什么胃口,此时心中欢喜,又有儿子媳妇布菜,不知不觉也吃了不少。
  用完膳,三人被宫人内侍簇拥着去庭中燃爆竹。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尉迟越向沈宜秋瞥了一眼,只见她的脸庞被火苗映红,双眼中盈满了笑意。
  他心中漾起无限柔情,不觉伸手揽住她的肩头,随即想起有长辈在场,忙悻悻地收回手。
  张皇后早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与秦婉对视一眼,都偷偷笑起来。
  爆竹声音渐息,尉迟越对皇后道:“时候不早了,母后身体有恙,早些安置吧。”
  张皇后道:“你们今晚还回东宫么?”
  尉迟越看了眼沈宜秋道:“时候晚了,若是母后不嫌我们烦,我们便宿在东内。”
  张皇后没好气道:“我不嫌七娘,只嫌你烦,成日装腔作势的与我见外。”
  又说笑了一回,方才由秦婉搀着回寝堂中歇息。
  张皇后躺在床上,浑身的骨头都在作痛,可她仿若未觉,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对女官道:“三郎娶了媳妇,人比以前活泛多了,竟然会说笑逗趣了。”
  秦婉也道:“谁说不是呢,奴婢也觉太子殿下开朗了许多。”
  张皇后道:“七娘是个好孩子,只盼着他们能好好的,我也无憾了。”
  秦婉道:“娘子莫要这么说,有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孝顺你,享不尽的福气在后头呢。”
  张皇后淡淡一笑,眼中露出黯然:“我这阵子时常想,以前是不是将这孩子逼得太紧了。”
  她顿了顿道:“我总是生怕他长成他阿耶那模样……终究是不同的。”
  秦婉道:“太子殿下是重情之人。”
  张皇后点点头。
  秦婉又道:“娘子放宽心,将养好身子,过阵子还要抱小皇孙呐。”
  她眼中也有了湿意:“娘子苦了半辈子,总算苦尽甘来,娘子一定要保重身子。”
  张皇后笑着点头:“好好,我要活到七老八十,看着孙儿孙女长大……”
  说着说着有些气急,忍不住咳喘起来。秦婉忙用帕子替她捂着嘴,又拿清水与她漱口。
  趁着皇后不注意,秦婉低头看了一眼帕子,果见上面沾着血,忙团起塞进袖子里,回身笑道:“娘子定能长命百岁……”
  说完这句话,连忙转过脸去,两串眼泪便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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